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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阻碍了年轻人回乡的脚步,北上广的青年只能在异乡过年,而县城里的众多年轻人则无需经历这种纠结与分离。过去十年间,年轻人的迁移趋势呈现出分化,一部分前往大城市,一部分则回流到小县城。自然资源部国土空间规划局副局长张兵察觉到了这一趋势,“特别是中国西部省份,人口回流现象较为明显,很多人回到了县域单元”。统计数据显示,新增城镇人口中的 56% 集中在县域,“GDP 千亿县”的数量也已增加到 38 个。与此同时,互联网服务向农村延伸,制造业流水线向基层转移等,也促进了县域就业和消费的增长。
我们采访了一批回到小县城的年轻人,发现他们与一线城市的年轻人在就业理念和生存现状上有很大不同。在就业方面,与大城市不同,学历不再是进入职场的关键因素,也不能决定薪酬高低,吃苦耐劳的品质更为重要,不少年轻人的实际收入甚至可以与大城市的蓝领和白领相媲美;在消费方面,县城年轻人大多全款买房,无需承担车贷房贷的压力,但他们通常早婚早育,需要独自承担家庭的经济负担,生活并不轻松。总体而言,他们的收支更加平衡,生活幸福感较强,身处熟人社会,与当地环境的融合度也更高。
广州五星饭店月赚三千,回藏区月入过万,一人轻松养全家
阿旺是一位 95 后,来自西藏阿里噶尔县,中专毕业,已婚并有子女。他永远忘不了那位士兵。当时,那位士兵刚从内地探亲回来,因缺氧反应强烈,几乎站立不稳,挥手示意阿旺停车,并询问哪里有卖氧气瓶的。阿旺急忙将他送到药店,士兵要付钱,阿旺拒绝了。
在阿里噶尔县当骑手的阿旺,接到的订单中大约三分之一来自士兵。即使不看军服,阿旺也能认出士兵,他们通常很年轻,二十岁左右,口音各异,脸庞和当地牧民一样黑红,晒伤蜕皮的情况也很常见。冬天时,接过外卖的双手通常又干又糙,长满裂口和冻疮。
大多数士兵驻扎在中印边境,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生活艰苦。趁着换防的机会来到县城,他们才有机会品尝烧烤、干锅、炸鸡等美食,慰藉一下长期凑合的肠胃。接餐地点通常在营地外,偶尔也会在车队,年轻的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满是风霜尘土。
他们的订单金额一般较高,阿旺接过的最高一单约 1200 元,“可能是聚餐”,东西很多,阿旺会先暂停接单,优先为士兵们配送。有时,士兵也会请求骑手顺便带些日用品,如烟、军靴、衣服、擦脸油等,阿旺会特意绕道到当地的军需劳保店购买。“我很崇拜当兵的,他们太苦了”,阿旺说,能为他们提供服务让他很有成就感。
春节期间,许多士兵在异乡过年,阿旺也不休息。在成为骑手之前,摆在藏族小伙阿旺面前的选择不多,他尝试过到大城市打工,也当过藏区的牧民。
阿旺出生在藏北高原腹地,家家户户以养牦牛为生。小时候读书时,他并没有体会到放牧的辛苦。2014 年,阿旺远赴广州读中专。繁华热闹的广州让他感到新奇,但也让他不太适应。后来,他在学校的安排下,到某五星大饭店后厨帮工。由于气候不适,薪水也少得难以维持生活,月薪只有三千元左右。离家又太远,从阿里坐火车到广州需要折腾近一个星期。
2017 年,在母亲的劝说下,阿旺回到了家乡。经济压力在他结婚后开始显现。2017 年,21 岁的阿旺成婚,次年 8 月,他有了一对双胞胎。
阿旺并非个例。与一二线城市的年轻人普遍晚婚晚育不同,县城年轻人早婚早育是常态。民政部的统计显示,中小城市和县乡人口的平均婚龄比一线城市低了三岁左右。
虽然阿旺家里养了七八十头牦牛,价值不菲,但藏族人反对杀生,牦牛更像是“固定资产”,能变现的钱相当有限。而且,养牦牛需要不断迁徙,一年要辗转数次,阿旺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如此辛苦。留在牧区还意味着孩子上学后要与父母长期分离,阿旺小时候曾在离家数百公里外的县城小学求学,当时道路不好,经常几个月才能回牧区与父母团聚。
经过权衡,到区县工作成为了最优选择。一方面,噶尔县平均海拔 4350 米左右,劳动报酬包含“高海拔溢价”,收入水平较高。例如当地骑手的月收入比海拔较低的拉萨高一两千元。另一方面,阿里地区大部分生活物资依赖外部输入,交通不便,成本高昂,高消费水平也拉动了高收入。
2020 年初,阿旺入职美团,成为了一名骑手。如今,仅在噶尔县美团配送站,就有 90 多个骑手,其中三分之一是本地藏民。当然,也有不少骑手来自外地,比如站长姚勇是四川人。他从拉萨来到这里负责开站,在熬过痛苦的高反后,如今已经适应了高海拔环境。骑行在人烟稀少的大街上,他开始享受阿里的安静与冷寂。
外地骑手们远道而来,通常是看中了这里的高薪。阿旺的同事喻宏伟离开老家绵阳,是因为当地人月均收入只有三四千元,而在阿里当骑手后,他的收入翻了两三倍,“不用再为房贷发愁了”。
月入过万的阿旺,如今能够轻松养活全家,每月还能攒下两三千元甚至三四千元。阿旺最满足的是,他能常年与妻子儿女相伴,除了几个小时的送餐高峰期,他每天都能回家逗弄儿女,一起喝酥油茶、吃糌粑,享受天伦之乐。
虎年春节,阿旺依然打算在岗接单。公司的过年红包加上各种接单翻倍奖励,“可能有近 2000 元的额外收入”。而且,过年期间单量不多,工作量也轻松了不少,“活儿少钱又多”,阿旺很开心。
十年前打工月入刚过千,如今回乡开炸鸡店,日均营收过千
身兼外卖配送站站长和炸鸡店老板两职的“斜杠”小镇青年杨志,一天的生活忙碌而充实。作为外卖配送站站长,他要在线管理 100 多名骑手;作为小老板,他还要兼顾处理炸鸡店的外卖订单。
杨志从小就有“当个小老板”的梦想,多年辗转后回到家乡,这个梦想才得以实现。父母是农民,小时候家里住的是茅草屋,“从来吃不起零食”。在穷困的情况下,2008 年,15 岁的杨志初中毕业就早早辍学。
当时还挂着“贫困县”称号的陵水机会有限,他只好远赴海口打工,从事过保洁、前台、工地搬砖等工作。最轻松的一份工作是高尔夫球场的球童,月薪 1200 元左右,偶尔有点小费,但也聊胜于无。
杨志很珍惜这份工作,虽然海口离陵水只有 200 公里,但在四年的球童生涯中,他只有一年春节回家,“怕丢了工作,不敢请假”。直到 2012 年,他才彻底结束了漂泊生涯。
这一年,陵水旅游发展总体规划正式公布,本地旅游业开始启动,连带盘活了餐饮、住宿、房地产等行业。瞅准机会的杨志,带着 1 万元积蓄回到了陵水。
但由于没有文凭和技能,机会并未立刻降临。接下来的五六年,杨志依然四处碰壁,做过保安,跑过货运,平均月收入只有两三千元。在此期间,杨志结婚生子,经济压力越来越大。
陵水打着三亚后花园的概念,房价一路高涨,平均达到了三万元左右。杨志还算幸运,家里有自建房,无需高价买房,但装修钱却不知从何筹措。
转机出现在 2018 年。当时,陵水出现了新职业——外卖骑手。最初,杨志对“月入一万”的宣传半信半疑,觉得可能是“噱头”,但他还是决定“赌一把”。
他显然“赌”赢了。成为骑手后,他月收入平均稳定在八九千元,到了旅游旺季,月入轻松过万元,“跑单第一年,我就赚够了房子的装修钱”。
在外打工多年,杨志与家乡有所疏离,成为骑手后,他每天在外奔波,与家乡的关系越发紧密。和他一样的骑手也不少。去年夏天,站里有位骑手开着摩托车送单时,看到一位男孩从人行道窜到车道上。恰在此时,一辆大车疾行而至,而男孩正好处于大车视线盲区。这位同样也是父亲的骑手,直接跳下摩托车,抱着小孩滚出了车道,手臂也擦伤了。
“后来,我们把他因救人耽误的工时都补上了”,杨志说,“虽然我们每周都要培训骑手注意远离危险,但救人救难一直是我们提倡的”。
如今的杨志当上了站长,不仅要为骑手分配工作,还要处理意见投诉,劳力减少了,但操心更多了。“大部分骑手都不愿意当站长,觉得太琐碎太麻烦,但我觉得做管理,与人多沟通,自己的能力也能更上一层楼”。
做骑手还让杨志有了“额外收获”。他经常与商户交流,逐渐洞悉了餐饮行业的门道,并捕捉到了一个“商机”。
杨志发现,无论是本地居民还是游客,都很爱吃炸鸡。但在美团湾西配送站覆盖的范围内,没有专门的炸鸡店上线,“有需求没供应,开个炸鸡店肯定红火”。
2020 年疫情期间,趁着线下餐饮不景气,房租低廉,他盘下了清水湾一家门面,一开业就上线了外卖。
当队长、站长时学到的“管理知识”,也被应用到了管店中。“过去骑手和客人发生纠纷,大多是因为态度不好,所以我就要求员工态度好,好评多,外卖单量才能上去”。
如今,杨志炸鸡店的日均营业额轻松过千元,外卖占比高达六成左右。他不再外出跑单,专职担任配送站站长,也有闲暇帮助妻子管理炸鸡店。
春节临近,陵水每年的旅游高峰也将同步到来,餐饮外卖都将进入旺季,杨志和妻子只打算休息两天,然后就会加倍忙碌起来。“十年前在外打工,又忙又累又挣不到钱。现在也很忙,但能赚到钱,还能一家人团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曾在大城市干包工头年赚 20 万,机会不再,回到老家
与很多在大城市辗转却攒不到钱的县城年轻人不同,于琪曾有过辉煌时刻。20 岁左右时,他和四位伙伴在哈尔滨当小包工头,一年净利润达 100 万。
正当他志得意满时,房地产行业逐渐走下坡路,机会大幅减少,赚钱的好时光转瞬即逝。于琪并非个例,整个建筑行业人员规模自 2017 年开始下降,仅 2020 年就同比减少了 200 万人。
包工头生意难以为继后,于琪和身为独生子女的妻子一起回到了妻子的老家抚远——一个“从东头能看到西头,从南头看到北头”的五线小城。
回到抚远后,全款买房装修花费了 40 万元,再加上操办婚礼大半年没有收入,于琪第一次体会到了“手头紧”的滋味。
但抚远这个地方,虽然就业岗位看似不少,但对口机会却很少。就连大学毕业生也不好就业,妻子读大学时选了俄语专业,最初是考虑到好就业。抚远与俄罗斯隔了一个口岸,2014 年以前,每年都有不少俄罗斯人来抚远旅游,当地甚至还有不少仅对俄罗斯人开放的商店。2014 年底,卢布贬值后,过关旅游的俄罗斯人明显减少,妻子的大学学历一时也无用武之地。两人一度去亲戚饭店帮工,包吃包住后,一年也只能落下两三万元净收入。
婚后不久,妻子很快怀孕,开始全职在家,于琪一个人承担起养家的责任,越来越为生计发愁,“抚远人以旅游、打渔、种地为主,我们也没什么特殊技能”。
百无聊赖之际,于琪听闻当地配送站在招聘骑手,他决定放手一试。最初,他担心自己干不好,“虽说抚远地方不大,但每个小区、街道包括单元门都要记住,我又不是本地的,挺懵的”。
仅仅一个月后,于琪就逐渐适应了,一个月休 2 天,收入在 7000 元 – 1 万元之间,远高于当地平均三四千元的人均月薪。
如今,于琪的妻子正在备考公务员,“可能也就月入三四千元,不求高薪,但求轻松”,于琪说,因为骑手收入相对较高,他可以承担起养家的主要责任。
在疫情期间,于琪意外发现,骑手这份工作比较稳定。很多行业不好做了,他的不少新同事都是从厨师等行业转过来的,“以前当厨师月收入有五六千,但是准点上下班很受拘束,转做骑手后月收入能达到七八千”。
当骑手也让于琪这位原本的“异乡人”成为了县里的“社交达人”,真正融入了本地,“到处都是熟人”。
他也无需像一二线城市的年轻人那样挤地铁公交忍受拥堵,于琪家距离站点只有几百米,“溜达几分钟就到了”。
不跑单的时候,他会经常到站点坐坐,“我们团队像个大家庭,经常会给我们订蛋糕、水果,相处得特别好,我都习惯了,天天就像回家报到似的”。
临近春节,站点比平时热闹了不少,如同往年一样,给骑手发放了米面粮油水果罐头等年货。
如今的于琪,虽然没有回到“一年挣 20 万”的辉煌时刻,但对当下的生活很满足,“我也有朋友在大城市打工,可能挣得要多一些,但消费也高啊,一年算下来,攒不了几个钱,而且老婆孩子要跟着受苦受累,挺不容易的”。
在上海月入 4000 元不够租房,大城市梦碎回到漠河
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十几岁时,方平的梦想是去大城市闯荡一番。他先后在青岛、上海等地漂泊,干过餐饮主管,做过汽车美容,但多年下来,却发现大城市钱难赚,难以立足。
2018 年,适逢前女友要到上海实习,方平顺水推舟,也陪着女友来到了上海,“想着看是否能在上海留下来”。
但现实很快给了方平沉重一击。初中毕业的低学历,在上海很难找到高薪好工作。他在餐厅当领班,月薪满打满算只有 4000 元左右。
方平一度打算和女友一起租房,结果找中介一问,发现掏出全部月薪也只能租个单间,租不起的房子,自然更买不起。偶尔和女友改善生活,一顿饭至少也要花费两三百元,“钱根本不够花”。
在经济压力下,两人摩擦不断,最终分手,“经济原因占了很大一部分,那也是我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挣钱太重要了”。
在上海呆了一年多,方平心灰意冷,打算离开。2019 年,在和朋友闲谈时,他偶然听说漠河那边收入比较高,便心动了。
漠河收入的增长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旅游的带动。作为中国最北端的县级市,漠河拥有独特的旅游资源,是中国唯一能观测到北极光的地方。
除了旅游,一些新的就业机会也在涌现。2017 年 10 月,美团外卖服务入驻漠河。方平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骑手。
刚当骑手时,方平内心有些忐忑,“虽然是东北人,但零下四五十度的低温,我真的还没体验过,怕自己受不了”。
2019 年底,他入职美团时,恰逢漠河的极端“寒冬”,方平意外发现“自己还受得住”。外卖车辆是带有玻璃外壳的封闭三轮车,“能挡风能保暖,不会觉得很冷”。如今,当骑手到第三年,他还准备长期干下去。
月入八千元以上,“这是我打工这么多年,收入最高最稳定的一份工作,也是我干得最长久的一份工作”。在漠河本地,从事餐饮或服务员工作,工资只有 2500 元 – 3000 元左右。
尽管如此,身为站长的方平想在本地招揽骑手并不容易,“大部分人嫌弃当骑手累又冷。况且,本地人大部分都有铁饭碗,漠河房价又低,只有两三千元,经济压力很小”。
但方平不一样,他很珍惜这份工作机会。疫情冲击下,漠河这两年的旅游经济受到重创,不少行业收入锐减,但作为刚需的外卖却没有受到影响。
这个春节,方平的大多数同事依然不会休息。春节期间,接单会有额外的奖励,单均收入翻番。
结语
当东极抚远的第一缕阳光破晓而出时,位于西部的阿里地区还在黑暗中沉睡;当陵水的杨志在高温下挥汗如雨时,漠河的江平可能正在寒风暴雪中艰难前行。他们都在县城里找到了自己的“安稳和幸福”,以及“诗歌与远方”。
无论东南西北,县域经济都在共同发展,加速前进。中国城镇化的推进与中国企业的下沉,交汇于此,双向推动了县域经济的增长,也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
这个春节,杨志、阿旺、江平、于琪都不会休息,一边趁着节日加班赚取高薪,一边团圆过年,这是他们共同的选择。(方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