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计 6499 个字符,预计需要花费 17 分钟才能阅读完成。
回首往昔中国互联网行业的繁荣景象,人们脑海中浮现的多是中国创业者与顶级美元 VC 之间的故事。那时,来自硅谷的 VC 们,在其中国合伙人的引领下,于中关村大街寻觅着中国的谷歌、雅虎、亚马逊。在这场热闹非凡的浪潮中,孙正义在阿里收获的 2000 倍回报,成为他在硅谷最辉煌的记忆,也极大地拓展了人们对投资回报的想象空间。中美航班上穿梭的身影、美元基金的投融数字,都记录着互联网曾经的光辉岁月。
然而,直至 2022 年腾讯陆续发布大股东减持公告,人们才惊觉,这场造富运动的最大赢家,竟远在非洲大陆的聚光灯之外。Naspers,这家来自南非的传媒集团,虽从未撰写过具有重大影响力的中国报道,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比孙正义更懂中国的机构投资者。
2001 年,Naspers 斥资 3200 万美元购得腾讯 46.5% 的股份。随着腾讯上市后的持续涨幅,二十年来其累计回报高达 7000 多倍,仅 15 年的股息就高达 252 亿港币。腾讯风光无限时,Naspers 的持股市值最高接近 2 万亿港币;即便腾讯市值腰斩,Naspers 手中的股票仍价值万亿港币。无论截取哪个时间节点,这笔投资几乎都是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典范。
Naspers 现任董事长 Ton Vosloo 曾言:“腾讯是 Naspers 王冠上的宝石,也是箭袋中最锐利的箭头。倘若腾讯稍有风吹草动,那么 Naspers 便会深受影响。”
其耀眼的成功,甚至使其减持理由都颇具凡尔赛意味。据彭博社报道,Naspers 长期因所持腾讯股份比自身公司更具价值而苦恼,减持便是试图缩小这一差距的举措。
实际上,同为上市公司,在腾讯这一强大底座的支撑下,南非那家以卖报纸起家的 Naspers,其自身股价已走出一条与其他传统媒体集团截然不同的曲线。
问题在于,作为南非报业集团的 Naspers,何以能将最成功的投资押注于腾讯呢?
投不中的南非机构,没人要的深圳公司
1995 年初秋,首个商业化浏览器 Netscape 在美国上市,其股价飙升速度令华尔街的老古董们大为震惊。《华尔街日报》锐评:“通用动力公司历经 43 年才在股票市场达到 27 亿美元的市值,而网景仅用了大约一分钟。”
网景奠定了现代科技公司 IPO 的模式,借助世纪末热情高涨的牛市,互联网最早的造富神话拉开帷幕,孙正义的时间机器理论也开始备受瞩目——众多海外 VC 纷纷将目光投向中国,试图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寻找商机。
相较于后来的 BAT(百度、阿里、腾讯)、TMD(头条、美团、滴滴)以及更后来的 PKQ(拼多多、快手、趣头条),彼时中国互联网最热门的项目——网易、新浪、搜狐,都还保留着较为朴素的门户形态。
1998 年网易成为中文互联网排名第一的网站,丁磊回忆道:“华尔街投资人竞相给我们投资,那时公司大概只有十个人左右。”新浪上市时选择摩根士丹利作为合作伙伴,投行的大老板们对互联网乃至中国互联网都不甚了解,开会前十分钟才临时恶补“点击率”“IPC”等初代互联网术语。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只需知晓.com 的生意能带来丰厚利润即可。
远在南非的 Naspers 同样察觉到了商机,在香港设立了办公室,秉持“往长城上扔意大利面”的信条——毕竟中国地域辽阔,总能发现一些有价值的机会。
与成功押注三大门户的华登、霸菱、RSCO 等机构相比,彼时的 Naspers 在中国的处境可谓艰难。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南非公司,不仅难以在好项目的谈判桌上获得一席之地,其“扔意大利面”的策略也未能奏效。
九十年代末,Naspers 先后在中国投资了世纪互联、华体网、脉搏网、易富财经网等多个项目,还效仿其他战略投资人,重金为被投企业引入西方高管,但最终因水土不服、未能找到盈利模式而狼狈收场,在中国足足亏损了 8000 多万美金。
关键在于,赚钱的机会没赶上,亏钱的情况却一次不落。
随着纳斯达克指数从 2000 年 3 月的 5048 高点开始跳水,千禧年互联网泡沫破裂,孙正义的资产迅速缩水 95%,Naspers 的股价也暴跌九成,首个年度亏损财报伴随着新世纪一同到来,互联网泡沫下的 Naspers 可谓内外交困。
就在 Naspers 的香港办公室考虑甩掉那些负担沉重的中国项目时,深圳河对岸的赛格科技园里,一个名为腾讯的小公司正焦头烂额地四处寻求资金支持。
2000 年底,腾讯推出了 QQ 2000 版,用户量每日新增 50 万,看似一片繁荣景象。然而,问题在于 QQ 始终未能实现盈利,不断增加的服务器犹如一只永不停歇的吞金兽,就连最初的金主爸爸 IDG 都深感养娃不易,萌生退意。
整个互联网浪潮的泡沫破灭后,IDG 投资的数十家互联网公司几乎全部遭受重创,急需套现以维持运营。在当时的环境下,即时通讯只是一个前途不明朗的边缘业务,IDG 便开始着手寻找接手腾讯的人。
但说实话,当时可供选择的 VC 并不多,90 年代后期全中国的专业创投管理人在广州花园酒店聚餐时,熊晓鸽环顾全场,发现座位都坐不满。IDG 走访了新浪、雅虎、联想等大公司,却无人愿意接手腾讯。
IDG 在寻找接盘侠时,Naspers 的中国业务部副总裁,中文名网大为(真名:David Wallerstein)正在中国各地奔波。他发现,每到一家当地网吧,电脑上都挂着 QQ,一些总经理甚至将 QQ 号码印在了名片上。这一发现让网大为饶有兴趣地敲响了腾讯办公室的大门。
一个受挫的南非机构,一个困窘的深圳公司,在命运的偶然安排下相遇了。
马化腾展示的数据令网大为大为震惊,当时 QQ 在中国的用户数已远超整个非洲的互联网人口。他兴奋地将投资腾讯的计划带到了 Naspers 的会议桌上,却遭到了几乎所有高层的反对:你之前在中国投资了那么多失败的公司,现在还想继续浪费钱?
但网大为对此有着本能的坚持,最终 Naspers 的南非 CEO Koos Bekker 力排众议,果断决定:买!Naspers 拿出最后一笔 3200 万美元的可用现金,从 IDG、电信盈科和腾讯主要创始人处购得 46.5% 的股份,成为腾讯最大的单一股东。
站在如今的角度回望,当时不投资腾讯才需要理由。但在千禧年伊始,山穷水尽之际押注一个不盈利且无人问津的中国互联网公司,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运气。
若觉得运气这一说法过于玄妙,也可借用伏尔泰的话:“世上并无所谓命运,一切不过是考验、惩罚或补偿。”
2001 年 6 月,Naspers 与腾讯达成交易。就在这个月月底,腾讯首次实现收支平衡。丰厚的回报正穿越好望角的风暴,向这个位于非洲大陆南端的传媒公司招手。
报业巨头、机顶盒大户与互联网猎手
没错,这个在早期中国互联网阶段,涉足诸多 VC 业务的公司,其主营业务是传媒,且曾经是最为传统的报业传媒。然而,正是在这种“不务正业”上的不懈努力,让 Naspers 将自己也打造成了一只成长股。
2014 年,Naspers 的股票市值达到 440 亿美元,相比 20 年前增长了 100 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纽约时报》的市值约为 20 亿美元,股价仍维持在 80 年代中期的水平。
硅谷红杉资本合伙人迈克尔·莫里茨忍不住发表了一篇名为《纽约时报何去何从》的文章,借助 Naspers 的成功,严厉批评传媒同行的数字化转型迟缓落后。
作为前时代杂志硅谷站记者,迈克尔·莫里茨转行相当成功,其投资清单星光熠熠,涵盖了谷歌、雅虎、ebay 等知名公司,站在了互联网革命的前沿。这份履历赋予了他批判媒体行业的底气:
“《纽约时报》错失了电视和网络两次媒体革命……而 Naspers 的管理层决定顺应而非对抗技术浪潮,超越并智胜了世界上其他在互联网挑战中苦苦挣扎的老式媒体公司。”
回首往昔,Naspers 的财富密码其实很简单:自我革新,实现巨额盈利。
十九世纪末,一位南非钻石大亨投资创办了一份名为《公民报》的荷兰语报纸,这便是 Naspers 的最初起源。二十世纪前期,Naspers 通过大量收购实现全国扩张,业务从报纸拓展到图书,逐渐成为南非乃至非洲最大的出版公司。
但好景不长。八十年代全球有线电视蓬勃发展,这一浪潮也波及到了南非。当时南非首家电视台 SABC 广受欢迎,五年内其全国广告收入从零跃升至近四分之一,印刷媒体受到巨大冲击,Naspers 旗下 4 家报纸仅有一家实现盈利。
正当 Naspers 高层为此一筹莫展时,一个越洋电话打进了办公室。一位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念书的南非年轻人 Koos Bekker 主动提出,要帮 Naspers 在南非建立一套类似 HBO 的付费电视体系 M -net。
出身电视广告行业的 Koos Bekker 对纸质报业毫无眷恋之情,他公然抨击:“报纸已成为历史。”在他的大力推动下,一向以保守经营著称的 Naspers 开始转型。
Naspers 为 M -Net 投入了大量资金,第一年便亏损了一个亿,机顶盒的销量也寥寥无几。
但形势很快出现转机,随着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的瓦解,线下娱乐业受到冲击,动荡的外部环境使人们更愿意将购买燃油的钱用于购买电视机顶盒,沉浸在显像管营造的世界中。M-net 的订阅量不断攀升,90 年代步入快速盈利阶段,并通过资产收购向欧洲、非洲其他地区扩张。
九十年代也是媒体集团兼并风起云涌的时期,默克多、贝卢斯科尼等传媒巨擘在谈判桌上大显身手,通过大量收购扩张帝国版图。纽约时报集团也不甘示弱,斥资十多亿美元买下《波士顿环球报》《伍斯特电讯报》等不良资产。
与世界级大报的这种传统做法相比,Naspers 没有沉重的历史包袱,果断摒弃了自身的报业基因。
凭借有线电视业务的出色表现,Naspers 成功在约翰内斯堡交易所上市。在最初的十二个月里,股价飙升 322%,成为 1994 年约翰内斯堡交易所表现最佳的股票——当全球报业在盈利困境中挣扎时,Naspers 的高管们却在南非交易所悠闲地抽着雪茄看盘,迎接上千个百万富翁的诞生。
初次尝到媒介转型甜头的 Naspers,在 1997 年决定让 Koos Bekker 担任 CEO,进一步引领公司发展。Koos Bekker 将目光瞄准了新的领域——互联网。他为 Naspers 制定了新的发展方向:以互联网为核心,在全球范围内拓展业务。其他业务要么为这一目标服务并盈利,要么被淘汰。
在付费电视这一现金牛业务的支持下,Koos 带领 Naspers 在互联网市场进行了初步尝试,向全球 100 多家科技企业投入了数十亿美元,股价持续上涨。然而,好景不长,后来互联网泡沫破裂,Naspers 公司股价暴跌九成。Koos 在第一个任期内就使公司市值蒸发了 2 /3,他开玩笑说自己需要更新求职简历。
就在“之前投资科技,如今准备求职”的艰难时刻,网大为带着困境中的腾讯闯入了 Koos 的视线,这不仅挽救了他的中年危机,也为 Naspers 的所有资产组合找到了一个强大的支撑点。
力排众议决定投资腾讯的 Koos Bekker,被其传记作者评价为:“他将一个传统的印刷媒体公司转变为了太阳城的老虎机——一台源源不断赚取财富的机器。”
幸运老虎机
约翰内斯堡交易所是非洲最大的证券交易所。自从入股腾讯,Naspers 就成为了交易所里最为独特的存在。
Sasfin Securities 首席全球股票策略师 David Shapiro 曾指出,许多投资经理依赖 JSE 的交易所交易基金 (ETF) 和其他被动指数相关工具,这两种股票支撑着南非的储蓄行业。而 Naspers 在 JSE 基准指数中的权重曾一度高达 20%,比贵州茅台在沪深 300 中的比重还要高出 5 个宁德时代。
借助中国互联网经济的红利,Naspers 成为了南非市场穿越周期的核心资产。
2021 年初,南非在疫情、全国戒严与大范围失业的困境中艰难前行,但在遥远的中国,腾讯的股价正逐步迈向 775 元的历史高位,Naspers 的股价也随之保持坚挺,甚至带动整个约翰内斯堡交易所逆势上扬,尽管国内经济萎靡不振,但所有股指相比 2020 年同期仍增长了 11%。
“Naspers 本质上是一家对腾讯进行大规模投资的控股公司。”约翰内斯堡的投资经理们对此有着一致的看法。
多年来,Naspers 在腾讯之外广泛投资,涉足互联网金融、外卖、科技等多个领域。其中不乏成功案例,比如与腾讯共同投资的 BYJU’S,现已成为印度最大的线上教育平台;外卖集团 Delivery Hero,号称在亚太地区 GMV 排名第一。在俄乌战争前持有的 mail.ru,则是俄罗斯第二大网络浏览器。
在投资回报率方面,Naspers 也在一些公司身上获得了可观的利润。例如,2018 年退出 Flipkart 时获得了 3.6 倍的回报,在 Allegro 身上获得了 1.6 倍的回报。
但除此之外,Naspers 投资的许多互联网公司仍未摆脱烧钱换增长的困境,盈利模式不稳定,股价走势如同过山车。比如持股 27% 的 Delivery Hero,在亚洲地区面临众多新兴配送公司的竞争,2021 年公布的难看年报导致其股价暴跌四成。
始终能够稳定提供回报的优质投资对象当属腾讯。
2017 年腾讯的收入以 50% 的速度快速增长,与此同时,Naspers 的数十项其他投资和业务(包括媒体、电子商务和付费电视)的价值在过去两年中降至负 3400 亿兰特。一年后,Naspers 按捺不住,打破了“持有腾讯一万年”的温情誓言,出售了 2% 的腾讯股票。
这一举动为 Naspers 的账上带来了 100 亿美元现金,其中大部分被投入到在线分类广告、食品配送、支付和教育科技等领域,也就是说,用腾讯的资金为其他表现不佳的项目提供支持。
得益于腾讯,Naspers 有了四处出击、尝试新业务的资本,其媒体属性进一步减弱,逐渐转型为一家股权投资公司。这与众多在转型过程中苦苦挣扎、陷入并购拆分困境的传媒公司相比,可谓有着天壤之别。
被里根称为美国梦经典代表作的《今日美国报》,在 2013 年创始人去世后,就被股东们迫不及待地拆分出去,但这并未能阻止集团持续亏损、股价下跌,新冠疫情爆发后更是陷入裁员风暴。一代传媒大亨默克多恐怕也会对此深有感触,他的传媒帝国在进入互联网时代后也难再现往日辉煌。
当然,Naspers 并非唯一一家抓住互联网浪潮机遇的媒体集团。
1985 年,报业巨头论坛集团投资 500 万美元入股美国在线(AOL),AOL 上市恰逢互联网泡沫时期,论坛报业获得了巨额回报。然而,论坛报业随后却用这笔钱买下了《洛杉矶时报》所在的时代镜报集团,自身很快陷入了长达四年的破产退市危机。
传统媒体努力在互联网浪潮中寻求自救,例如推出数字内容和会员付费墙等举措,但可惜效果甚微。
经过一番艰苦努力,《纽约时报》的付费订阅用户达到了全球第一的 750 万。与此同时,奈飞的付费用户超过 2.2 亿,迪士尼的全球订阅人数突破 1 亿,这个数字甚至不及 HBO 订阅数 7680 万人的十分之一。由此可见,新闻媒体在全球范围内正逐渐走向衰落。
早在 2014 年的那篇文章中,莫里茨就尖锐地批评《纽约时报》的努力显得徒劳无功,它“未能说明致力于广泛新闻和信息传播的互联网资产如何能够创造大量财富”。而早已脱胎换骨的 Naspers 更是毫不留恋,Koos Beeker 坦率得近乎刻薄:“买下《纽约时报》?我们有资金,但毫无兴趣。”
2022 年 10 月,上千名《纽约时报》员工罢工上街要求加薪。
段永平带着步步高员工抄底苹果时,中国的手机行业正经历智能机元年的洗礼。随后数年,OV 逐渐在中国市场站稳脚跟,而段永平买入苹果股票的操作从未间断。
他在博客中写道:“如果我认为我们能够击败苹果,我怎么会购买苹果股票呢?我肯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种年轻人专注实业发展,而他则定投苹果与茅台的投资思路,与 Naspers 的互联网转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谁也无法确保自己所处的行业永远处于领先地位。当一种新技术、新形式注定要打破传统模式和业态时,与其自我内卷、艰难转型,不如将赌注押在朝阳产业中的顶级公司。
这种打不过就选择投资,放弃自我拯救、将命运交给他人的态度,反而让 Naspers 在投资领域屹立不倒。这似乎是一出充满讽刺意味的现实主义戏剧:只要投资得当,即便主业无人知晓,也并无大碍。
但巨大的成功往往掩盖了其中过于偶然的运气成分。当公司账上只剩下最后一笔现金时,你究竟会选择用它来自我拯救,还是去赌一个前景不明的未来?又有谁能百分之百确定,孤注一掷押下的赌注,换来的是绝地反击的腾讯,还是如今已退市的搜狐呢?
不如承认,命运常常就在那微妙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