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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黑客帝国》里,尼奥从矩阵苏醒后,惊恐发觉原本以为的真实生活竟是幻觉,自己的身体被封闭在巨大人工装置中,宛如电池,供机器获取能量。在矩阵里,他的感知、行动乃至身份,全由人工智能编织的虚拟现实操控,身体成了沉睡躯壳,真正的他似仅存于信息代码中。如今看来,这情节愈发像技术时代未来的隐喻。从智能手机到虚拟现实,从可穿戴设备到脑机接口,人类与科技关系前所未有的紧密。当人类越发依赖技术,身体的归属感会否逐渐消失?在千禧年预言渐近现实当下,此问题愈发重要。
美国学者 N. 凯瑟琳·海尔斯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中分析技术如何改变我们对身体的认知。她提出,随计算机和虚拟现实技术兴起,人类越来越多地将身份和存在感转移到数字空间,身体重要性渐被边缘化,信息和意识取而代之占优先地位。历史学家尤瓦尔·诺亚·赫拉利也持类似观点,他认为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进步或彻底改变人类对身体的依赖,未来的“身体”可能被增强、编辑甚至完全数字化。这未来图景或许令人兴奋,却也让人不安。
然而,这种视野并非唯一可能。葛姆雷的艺术为我们提供了截然不同的答案:他用雕塑重新定义身体和环境的关系,其作品让观众重新回归身体的感知与体验。
“栖息之所”:身体姿态的雕塑诉说
在常青画廊呈现的葛姆雷展览“栖息之所”中,艺术家用堆叠的砖块构筑了一片迷宫式雕塑丛林。这些雕塑或蜷缩,或舒展,或散落开来,述说着身体的不同状态。葛姆雷用这些生动的“身体雕塑”提醒我们,无论技术多么先进,人类的身体依然是我们最原始的“归属地”,也是我们与世界建立联系的起点。
在展览“栖息之所”现场,一系列由砖块堆叠的雕塑以迷宫般结构横陈展厅,构成展览核心作品《休憩之所 II》。它们静止分布在展厅,有些像婴儿蜷缩,呈自我保护姿态;有些似在拉伸运动,将肢体末端向外延伸;还有些无规则铺展,像在草地上沐浴阳光。生活在英国的葛姆雷对这样的姿态应很熟悉,在英格兰难得的好天气里,草地上都会“长满”这样的身体。葛姆雷说:“我希望通过这些姿势,让观众感受到什么才是让自己感到轻松的状态。”
葛姆雷将此次展览的核心概念解释为:“有了世界,我们才会被塑造。”在他看来,人与外部环境的交互不仅定义了人们对世界的理解,也深刻塑造了人们的存在方式和身份认知。
这是葛姆雷在中国做的第 14 场个展。2016 年,在常青画廊为他的个展“屯蒙”特别隔出的 414 平方米区域内,从昌平区地表以下挖出的红土铺满展厅地面,从天津港运来的海水灌进土里,水深 23 厘米。土与水以 50∶50 的比例混合,形成了一片 95 立方米的“海”。“那时我在展览主空间里注入了大约 100 吨海水和 5000 公斤红土。通过引入外界元素的方式——可以说是把自然景观带进来——将这些元素带进了人类建造的空间。对于观众来说,观看就变成了一件有门槛的事,因为这样的布置让人只能从外部或者远距离观察它。”葛姆雷说。
“栖息之所”展览中,构成作品的砖块全部在中国本土烧制,这种红色砖块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建筑材料。它们没有将观众拒之门外,而是允许人在砖块堆叠而成的“身体丛林”中穿行。葛姆雷认为:“这样的布置要求观众以非常不同的方式去回应作品。‘屯蒙’选择的方式是让观众站在一个平台上,把人固定在一个位置。而这次展览则直接把人引入有组织的空间里,这些堆叠而成的‘身体’构成了一种迷宫式结构,观众被邀请在中间走动,并因此成为创作的一部分。”
这样的设计试图让人们通过身体的移动,唤醒感知,让人重新审视空间与身体的关系。在一个越来越依赖虚拟交互的世界中,这种对物理空间的体验显得尤为珍贵。
连接土地与记忆:艺术与身体的纽带
葛姆雷曾多次造访中国,从自行车仍占据街道的年代,到城市建设如火如荼的阶段,再到摩天大楼构成天际线的今天,葛姆雷以旁观者身份注视着这里的变化。他认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不仅改变了物理空间的布局,也影响了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从以胡同为代表的低密度布局到大楼林立的高密度布局,栖居在这里的人类在物理空间的演变中逐渐失去了与土地的连接。
葛姆雷的作品始终希望与土地保持紧密联系,他形容展览中的雕塑为“静止的身体”。他说:“这种静止并不是死亡的象征,而是一种放松的状态,是身体在脱离工作后进入的自然休憩。我希望通过这些作品让大家重新思考身体本身作为一个‘空间’的意义——作为我们最初的归属地,它如何承载我们的存在与体验。”
葛姆雷出生于伦敦,其创作也扎根于此。尽管伦敦是全球重要艺术文化中心之一,但行走在伦敦市中心,并非时刻都能感到距离艺术很近。不过,当走到国王十字附近街区(这里是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所在地),艺术氛围就开始浓厚起来。葛姆雷的工作室也坐落在此,一个占地约 2000 平方米的创作空间,大约有 30 人各司其职,葛姆雷就像“船长”。每天,他都会在早上 8 点至 9 点抵达工作室,通常工作到晚上 6 点以后,有时甚至更晚。
葛姆雷喜欢与人一起工作,无论他们是专业艺术家,还是与艺术距离遥远的人群。
从 1980 年起,他开始与世界各地不同社区合作《土地》系列,这组作品令他获得英国艺术界最高奖项——透纳奖。《亚洲土地》是葛姆雷于 2003 年与广州象山村村民合作完成的。
回忆起当时创作经历,葛姆雷说:“我们就在一所中学的篮球场上工作,空间开阔,有大约 350 人参与了创作。这简直就是一次社区的庆典,可以说是一个派对。参与者来自不同年龄段,有些大家庭结伴前来,他们是彼此的孩子、父母和祖父母。通过一起做事、结识人,是一种非常深入的体验。这种氛围让我感受到中国家庭和个人之间那种特别的联系,我与他们一起准备食物,围坐一桌,一起剥豌豆,每个人都沉浸其中。”
在众多参与者中,葛姆雷对那些年长的女士印象深刻:“她们很多人都已经超过 80 岁,仍然加入了这个项目和自己的孙辈一起做事,她们告诉我很多关于旧日中国的故事。有一位非常有尊严的女士,她很能干,年纪大了却一直保持着非常独立的工作能力。她经历了很多,甚至见证过溥仪时代,与她交谈时产生的那种直面历史的感受让我记忆犹新。”
对葛姆雷来说,身体不仅是个体意志的容器,还承载着无法被替代的记忆。在技术日益支配生活的当下,传统的“身体”不停被消解,被数字化的意识和虚拟技术边缘化。然而,通过与社区居民的合作,他看到身体依然是人类记忆与情感的最直接载体,是连接个体与文化、历史的桥梁。
《亚洲土地》在广州首次展出时,葛姆雷专门安排了大巴车把参与制作的村民接过去,他说:“我觉得很多人对自己参与的创作产生了感情,虽然加入的时候他们并不完全知道自己参与的是什么,但当他们看到自己的作品在一个巨大的地下停车场中展出时,那种感动是非常真实的。”许多人知道葛姆雷,是通过他创作的那些已经成为城市地标的大型公共艺术装置,而“身体”是贯穿这些作品的标志性符号。作为当代雕塑界的领军人物,葛姆雷将那些广泛陈列于美术馆、画廊中的铸铁人体雕塑引入公共空间,将它们安置在废弃的煤矿工厂(《北方天使》,1998)、摩天大楼的楼顶(《视界》,1997)、英国西北部的海岸线(《别处》,1997)……这些作品与它们的缔造者一样,审慎地思考着身体与环境的关系。
看着葛姆雷的作品,会让人燃起创作的希望:无论选择哪种媒介,无论此种媒介已经被使用、滥用、误用到哪种程度,都会发现创造的天花板是如此遥远,可供想象的空间似乎无穷无尽,因此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期待。
在一个越来越倾向于“后身体时代”的社会中,葛姆雷的作品让人们意识到,身体是构建归属感、文化认同以及情感交流的根基。他的雕塑提醒我们,创造的边界是开放的,而身体的意义将无法被忽略或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