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计 3270 个字符，预计需要花费 9 分钟才能阅读完成。
曾有一部名为《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电影，影片中的父亲因老年痴呆失去了对现实时间的认知，从而陷入了一场错乱的时间之旅。在这场旅途中，他不断思索：有些事情究竟是发生在当下，还是十年之前，亦或是从未发生过？为何一个人上一秒还在眼前，下一秒再见时却如同久别重逢？时间，它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人类的一种想象？从这个角度深入思考，会发现这部电影远不止是一部关于老年痴呆症的题材片，更像是一部探讨存在本质的作品。
两年多前看完这部影片，首先就联想到了一位老朋友——A 股软件行业。如今再次想起它，我研究软件行业的时长远超研究互联网行业，按专业术语讲，是“计算机行业分析师”。需说明的是，A 股的“计算机行业”基本等同于软件行业，因为 A 股中做硬件的公司寥寥无几，即便有，也多被隔壁的通信行业、电子元器件行业抢走了市场，仅剩下那些难以被抢走的软件公司。
每个软件行业分析师都怀揣着指点江山的雄心，每家软件上市公司也都有着颠覆微软、超越 IBM 的宏伟愿景。记得十多年前刚入行时，A 股软件行业最热门的概念有三个。其一为“核高基”，即“核心电子器件、高端通信芯片及基础软件产品”，前两者与软件行业关联不大，后者才是软件行业的核心领域。自 2009 年起，A 股至少有五十家软件公司在不同时间宣称自己涉足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或办公软件等领域，这些均属于资本市场追捧的“基础软件”范畴。其二是“云计算”，涵盖公有云和私有云，包含 IaaS/PaaS/SaaS 三个层级。由于 A 股大部分软件公司不具备开展基础层和平台层业务的能力，所以它们反复强调应用层才是未来，坚信自己必将在价值万亿的云计算市场占据一席之地（在它们开始讨论云计算概念时，阿里云甚至尚未诞生，腾讯云更是无从谈起）。其三是“信息安全”，包括基础通用的安全技术产品以及为行业（特别是地方政府）量身定制的解决方案。此类公司在 2010 年以后发展迅猛，先后有三十多家公司在 A 股上市。后来，“安全”与“可控”相结合形成“安可”概念，再加上“自主”，构成了 A 股软件公司概念的铁三角。
除了上述三大主题，还有一些偶尔被炒作的热门概念。例如软件外包 / 业务流程外包，曾造就了一批创业板大牛股，但大家普遍觉得外包业务档次较低，更适合印度企业，所以这类公司的市盈率仅三四十倍。还有各种各样的行业应用解决方案，实际上就是系统集成加上大量杂乱的定制开发。然而财务报表不会说谎，大家逐渐发现这种“解决方案”业务的毛利率仅 20 – 30%，甚至不如代理商盈利，因此其市盈率也只能给到三四十倍，通常不会出现在券商研究报告的重点推荐名单中。
那些掌握了“卡脖子技术”，能够引领技术潮流甚至反制他人的公司，往往能享受七八十倍乃至上百倍的市盈率。当年有券商提出“浪启中华”的概念，将浪潮信息、启明信息、中国软件、华胜天成等公司囊括其中，认为它们掌握了“卡脖子技术”。后来，用友网络（当时还叫用友软件）、航天信息、太极股份、启明星辰、中科金财等公司也被券商列入该名单。进入这个名单的条件取决于“能否被证伪”——只要没人能证明你无法卡别人的脖子，那你就被认定能卡别人的脖子，不容反驳。
计算机分析师们对互联网公司普遍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消费互联网不就是靠各种手段敛财的低俗公司吗？百度因具备一定“技术优势”，还能被高看一眼；而腾讯、阿里这种“缺乏核心技术”的公司则备受轻视。
理论上，研究软件行业需要扎实的技术基本功，至少要懂一些编程知识，了解计算机技术的前沿方向。但奇怪的是，在软件行业分析师中，真正出身软件行业的人并不多，且似乎不太受欢迎。因为他们懂得太多，“只懂行业逻辑，不懂资本市场逻辑”。归根结底，A 股软件行业（乃至任何行业）就像一场大戏，需要在散场前尽可能跳出精彩的舞蹈。若有人不但不跳舞，还对着台下高呼“这是一场戏”，那不仅惹人厌恶，还会遭到全场观众的指责。
这再次表明安徒生是一位伟大的童话作家。《国王的新衣》毕竟只是童话，现实中喊出“国王没穿衣服”的人，下场会比童话里凄惨得多。那么，持续拒绝听真话的后果是什么呢？就是患上老年痴呆症，成为“困在时间里的人”。
若有幸对比 2010 年各大券商的计算机行业年度策略报告和 2023 年的类似报告，定会惊讶于它们的高度相似：核高基、自主可控、重点软件的进口替代；SaaS（软件即服务）在云计算时代的崛起；To B 业务前景广阔，重点行业客户预算将大幅增长；从物联网到车联网乃至家居联网，步入“万物互联”时代；信息安全市场规模将从千亿级跃升至万亿级。
随着时间推移，概念的表述或“包装”会有所变化，但概念本身不变。例如行业应用解决方案，2018 年以后被定义为“产业互联网”；又如“物联网”这个词如今提及的人渐少，不知已被改成了什么。当然也有一些新概念，比如 AI，它在 2023 年（尤其是上半年）席卷整个 A 股市场，成功振兴了萎靡不振的 A 股 TMT 板块。
AI 概念炒作，充分体现了 A 股软件上市公司的尴尬处境：它们并非处于科技变革的前沿，不是重大科技创新的主要受益者；甚至难以代表“国产软件行业”。互联网大厂以及华为等综合性科技巨头的软件开发部门，普遍比它们更强大、技术更卓越、更能代表先进生产力。当然，也有少量例外，但绝大部分 A 股软件公司并不十分重要，这一点就连 A 股机构投资者自己都承认，所以不会将它们列入所谓“核心资产”名单。
抛开概念，从基本面看，A 股软件公司基本可分为五大类。系统集成公司，就像是给海外 IT 大厂搬运货物的（后来甚至给国内互联网巨头搬箱子）。软件外包和服务外包公司，是为海外 IT 大厂做二次开发和运维的（如今也给国内互联网巨头做这些）。地方性、行业性解决方案公司，说白了就是依靠与某些地方或国企的特殊关系发展起来的公司。SaaS 和 PaaS 公司，盈利能力欠佳，现金流状况堪忧，在实力雄厚的互联网巨头面前胜算渺茫。综合性软件公司，数量有限，规模基本达到上限，市值很难再有突破。
显然，上述前三类公司很难成为机构投资者眼中的“核心资产”；第四类公司有机会，前提是与“产业互联网”概念相结合；第五类公司则是用于周期性炒作概念、抬高估值的。计算机分析师普遍将希望寄托在“云计算 + 产业互联网”上，期望在企业软件（即 To B）行业能诞生一个规模如腾讯、阿里甚至百度的公司。
上述愿景在 2021 年以后彻底破灭：事实证明，当腾讯、阿里处于上升期时，A 股“产业互联网”公司利润不佳；当腾讯、阿里走下坡路时，A 股“产业互联网”公司估值又不理想。无论如何，在阿里云和腾讯 CSIG（被内部人戏称为“惨死鸡”）都在裁员的情况下，还侈谈“产业互联网”的前景，显然不合时宜。
To B 泡沫的破裂，让 A 股软件行业失去了几乎唯一的救命稻草。若不是 2022 年底突然出现生成式 AI 概念，整个行业或许都将彻底出局。但对于软件公司而言，生成式 AI 概念来得快去得也快；炒作重点很快转移到了电子元器件行业和通信行业（即芯片算力和服务器）。国家扶持科技行业，这毋庸置疑；但扶持重点是“硬科技”，通俗来讲就是与高端制造业联系更为紧密的科技。“软件行业”，顾名思义比较“软”，与制造业的交集有限（MES 等制造业解决方案除外），至少在市场主流观点中是这样。
于是 A 股软件行业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状态。不，它其实一直都在十多年前的模式中徘徊，从未真正走出。我认识不少研究覆盖 A 股软件公司的朋友，以前每隔几个月会询问他们有何新见解；后来愈发明显地发现，每次得到的回答大多雷同。于是我换了个问题：“现在是 2024 年，2019 年，2014 年，还是 2010 年？”有人一本正经地回应：“有什么区别吗？”
《弯弯的月亮》是我小时候喜爱的一首歌，近年来又重新喜欢上，常拿出来聆听，尤其钟情于副歌部分的歌词：“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喔，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A 股软件行业就如同那座困在时间里的村庄，永远吟唱着相同的歌谣。其实，这样的村庄又何止一个呢？相信大家心中还有更多答案，只是本文篇幅有限，无法一一展开；其实说与不说，懂的人自然心知肚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