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经理沉浮录:周期浪潮中的悲喜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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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期里的基金经理与周期里的我和你

2021 年 4 月 30 日的午后,曼哈顿春日的阳光带着丝丝寒意,一位 59 岁的基金经理从 10 楼办公室纵身跃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Charles de Vaulx 不同于那些因杠杆和贪婪而身败名裂的对冲基金经理,他凭借优雅保守的打法在金融危机中斩获正收益,声名远扬。即便美国市场被成长股主导,他依然坚守低估资产。数十年的执着让他在美国同行中备受敬重,然而他的突然离世,在华尔街引发了无尽的唏嘘。

在流动性泛滥的时代,市值庞大的科技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同时也彻底击垮了 De Vaulx。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公司从 200 亿美元的巅峰规模持续缩水至 8.63 亿美元。直至两只旗舰公募基金进入清算阶段,曾经志同道合的合伙人也相继离去,De Vaulx 最终以孤独的姿态,卸下了骄傲与疲惫。

投资行业似乎走在一条轻资产的道路上,人的命运常常被轻易地吹起,又无声地砸落。恰似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拼命飞向太阳,却因双翼被灼烧融化,最终坠入大海,不留一丝痕迹。

在这个行业里,命运之手有着另一个更为常见的名字——「周期」。从微观的企业生死,到宏观的国家兴衰,基金经理们反复研读霍华德·马克斯的《周期》,引用其中无数金句,却很少有人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周期」中的微小一部分。

在中国,故事亦是如此。当我们如今再回顾 2021 年基金行业的热闹景象,总难免带着一丝残酷。回首往昔,这一年是沪深 300 连跌三年的开端。但处于故事开端的人们,对周期的反转却显得异常迟钝。

2021 年的狂热始于冯波执掌的易方达竞争优势企业创下单日认购金额 2374 亿的纪录。同一天,广发、华柏、博时旗下也有产品一日内结束募集,使得 2021 年 1 月 18 日被坊间称作权益基金的「疯狂星期一」。

最终,整个 2021 年以全年新发基金超过 1900 只、总募集份额超过 2.93 万亿、发行规模超过 100 亿的基金达 22 只而告终。在这场狂欢中,私募基金也分得一杯羹。

2021 年全年,新增了 43 家管理规模突破 100 亿的二级私募基金管理人,其中成立时间不足 5 年的有 12 家,包括聚宽、煜德、宁泉、源峰、上汽颀臻、衍复、礼仁、正心谷、和谐汇一、慎知、星阔和瓴仁。尤其是凭借高瓴加持的瓴仁,成为唯一一家成立不足一年就突破百亿规模的二级私募。

整个行业沉浸在「居民财富搬家」的美好憧憬中,却很少有基金经理察觉到这场迅速达到高潮的募资狂欢,将给整个职业群体带来难以承受的重压。

在数以千亿、万亿计的增量资金面前,投资能力的捉襟见肘成为行业普遍面临的困境。可投资的公司数量有限,基金经理们将这些公司的股价推高到让其他人望而却步的程度:茅台市盈率史无前例地达到 60 倍,恐怕连市值之神纳德拉都会感到费解;快速吸金的新能源板块,将宁德时代的市值推上万亿级别,国信证券的分析师甚至以 2060 年为预测区间终点,来为 2021 年的高估值寻找合理性。

那时的基金经理,在路演中被理财经理问及「管理规模的上限是多少」时,情商高的人会报一个略高于当前规模的数字。当然,也有上一年净值翻倍、募钱募到膨胀的人,满不在乎地表示「按照我的投资方法,管理 3000 亿没问题」。

很少有人能轻易抗拒彼时那金光闪闪的幻觉。在 2020 年,公募基金行业共出现 89 只翻倍基金。飙升的净值和膨胀的规模,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不可避免地营造出一种天选之子的「使命感」。或许,当基金经理们说出「希望成为中国给持有人赚钱最多的基金经理」、「用我科研投研的所学所得真正地为老百姓赚钱」时,他们眼中的光芒是真诚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件事远比他们想象的艰难。市场这台称重机,即便有时会迟到,却从不缺席。周期之风悄然转向,三年后,「不亏钱」都成了众人难以企及的目标。

线性外推的预期一旦掉头,下坠速度犹如断崖般惊人,因为大多数人都毫无准备。刹那间,你会感觉力不从心,仿佛同一瞬间就被高速列车无情抛下。告别的时刻,时代哪有时间与你道别呢?

2021 年公募行业刚创下募集纪录,2022 年便创下了亏损纪录——全年整个行业亏损达 1.45 万亿,但同期管理费收入依然有 1442 亿元,与 2021 年持平。

一个关于财富创造的宏大叙事,从美好期盼到信任危机,仅仅用了 365 天。

在那个「疯狂星期一」售罄的四大基金,运作至今,净值最高的为 0.6,最低的仅 0.4;那些高举高打一口气募了几百亿的私募也好不到哪里去,经过两年的艰难挣扎,产品净值仍深陷低位;当年高喊以终局思维定价宁德时代的分析师们,也收到了深圳证监局出具的警示函。

与此同时,宣发时宣称要为持有人赚钱的基金经理们,一个接一个在封闭期内离职,短短几个月后便改头换面出现在新东家的拟任基金经理名单中;那位一度「长在热搜上」的蔡总,曾在自白中提到「持有人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希望给投资者带来长期回报」。然而,在经历无数流言蜚语后,他终究食言,在今年中秋节卸任了所有产品。

这并非个别现象,也不是个别公司的问题。在那个离我们最近的周期高点,甚至没有一家基金公司敢像 2007 年、2015 年那样,冒行业之大不韪警示泡沫风险。尽量少发基金或暂停大额限购,成了这个行业最后的克制。

如今,那些未曾实现的豪言壮语,已化作人们对这个行业的愤怒与诘问。除此之外,还有叹息。

一位如 De Vaulx 般坚守价值投资、屡获殊荣的老派金牛基金经理,在 2021 年的冬天结束了自己 41 岁的生命;那个冬天尚未完全过去,一位事业看似蒸蒸日上的私募基金经理,在 2022 年 2 月初,永远消失在深夜的黄浦江畔;今年 6 月中旬,业内以勤奋著称的上海私募老总突发心梗去世,意外来临前一天夜里,他还在分享自己的投资观点。

这个曾经看似光鲜的职业,在这些始料未及的讣告中,露出了冷峻的一面。

在亏损数字面前,人们不再关心基金经理的工作时长和精神压力;在质疑基金经理偷吃时,也不再相信他们替人管钱的压力与焦灼。在微信群里,被客户指责的理财经理将委屈发泄到对基金经理的谩骂上,甚至连求派点的券商研究所销售都加入指责基金经理不够努力的队伍中。

新基金发行困难重重,老基金持营客户投诉不断,快速扩张的基金经理群体开始面临痛苦收缩,有人无基可管,有人无处可去。时间悄然流逝,世事变迁——原来人们并非需要那么多基金,也就不一定需要那么多基金经理,尤其是高薪低效的基金经理。

整个群体笼罩在降本增效的阴影下,沪上颇有名气的基金经理之家仁恒河滨城也未能幸免。

一个迟迟未确认的周期底部,超出了许多机构自身财务报表的承受能力,也超出了许多专业投资者心理的极限。

创业时意气风发、坚信大时代来临的私募,在短期看不到尽头的经营压力下开始缩减成本,甚至裁掉当初一起奋斗、如今看来似乎无用的研究员;也没人再提及公司应给予溢价,倒是星夜追逐微盘股、或是躺平投资高股息股票的情绪开始蔓延,走向另一个极端。

每个基金经理都在研究各种周期,但很少有人研究自身的周期。那些看不见的峰与谷,是心电图测不出的骄傲与失落。任何人试图走进那些极致时刻,只会发现自己置身于无边的沉默之中。

投资,本就是孤独之事,周期低点的冬天,更是万籁俱寂。

冬天仍在持续。没有人能凭借实力准确预测这一轮市场下行周期何时结束;即便有人能做到,也难以复制第二次。

毕竟,这个行业没有永恒不变的制胜法宝,只有 K 线永不停歇地走向下一个交易日。

2020 年至 2021 年新入场的基民们,在试图长期持有人生中第一只股票基金的头三年里,大概率经历着无尽的伤心。谁都无法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但我们总能在每一轮周期中变得比过去更加成熟。

「周期」向每个人收取学费后,才会告诉人们:投资世界没有童话故事。

对于大多数家庭而言,需重新理解理财和投资是两件不同的事。投资是选美、是坚持、是下注,有时也是一种运气。甚至连基金经理自己都无法事先预知,十年后,他会成为因买入苹果而续写传奇的巴菲特,还是会以最惨烈的方式践行价值投资理念,如 De Vaulx 般消逝。

理财则要考虑意外、注重稳定、实现有效分散——购买 100 个股票基金并不叫分散,多元的资产组合才是关键。在理财经理整体专业水平有待提高的当下,我们这一代人只能靠自己痛苦地学习——学习保险、固收、股票、房产等不同类型资产的底层逻辑,学习仔细核算家庭日常支出,学习审慎评估各种收入的可持续性,才有可能避免犯下大错。

对于基金经理们来说,一切又回到伊卡洛斯的寓言——不要飞得太高,以免蜡羽因太阳灼热而燃烧成灰烬;也不要飞得太低,以免翅膀因海水潮湿而沉重到无法挥舞。

如果还能熬到下一个高点,请像如今一样敬畏市场、敬畏人性。就像芒格生前最后一次访谈中所说——「你的一生中很少会知道自己是对的,且确定你做的事情会奏效。也许一生只有 5、6 次你们需要这样去做……很多人都破产了,以为一切很容易,而实际情况是非常困难和罕见的。」

与此同时,在如今的环境下,精神的坚韧和身体的强健变得尤为珍贵。周期的凌厉、生活的挫折对人的打压有多大,对挺过去的人的褒奖就有多丰厚。这同样也是芒格的遗产:人的一生会遭遇诸多苦难,你必须像战士一样去应对。

毕竟,故事都是由周期的幸存者讲述的,也只有最终留在牌桌上的人,才能在事后云淡风轻地说:经历过周期是一个人生命中真正稀有的财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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