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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日，一家长期未受市场瞩目的硅谷银行，专为高科技企业信贷融资提供金融服务，其事件引发全球关注。我国近年不少在美上市的科技型企业和互联网公司与之有存贷款及结算往来，故而这一周事件的起伏，牵动众多人心。
事件发生后，总统和财长讲话稳定市场，美监管当局采取强力措施紧急避险，危机得到有力“在线管控”，风险外溢被严格隔离，问题银行迅速被接管。然而，恐慌仍在蔓延，一众小银行股价暴跌，各类金融机构人心惶惶，充满大厦将倾之感。
近年来，我国也曾出现恒丰银行、包商银行、锦州银行以及河南村镇银行等风险机构，且成功安全处置多起独立事件，有效化解金融风险。如今，美方在过去几天以“闪电战”高效接管发生流动风险的硅谷银行，给我们带来诸多应对启示。
如何从这家银行汲取经验教训，对我国庞大的商业银行体系加强自身改革，提升运行安全，在高质量发展中防微杜渐、有效防范风险而言，是一本生动的教科书。新一轮监管体系改革已箭在弦上，监管当局也能从这一事件的雷霆应对中学到很多。在市场失灵时，监管如何站位，果断行动，避免市场休克和停摆，防止风险外溢和危机蔓延，避免造成更大混乱和崩溃，其做法对我们具有宝贵借鉴和启示意义。
二、猝死背后的根源
硅谷银行事件发生后的短短几天，媒体和银行分析师对其各年份财报和资产负债表进行了深入剖析。过去 40 年，这家银行经营持续稳健，堪称优等生。无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加州房地产危机、新千年互联网泡沫破裂，还是 2008 年席卷全球的次贷危机，这家专注科技创业服务的银行都顺利度过。然而，却在本轮美联储不惜一切代价干预通胀的持续暴力加息中突然倒下。
从资产负债表的资产结构和质量来看，硅谷银行经营总体十分稳健。2008 年次贷危机爆发前，其总资产首次突破 100 亿美元大关，2007 年创造了 18.4% 的股东回报率。即便在 2008 年次贷危机爆发、全球金融市场剧烈震荡时，仍实现了 11% 的股东回报率。
金融危机后，美国经济快速恢复，高科技企业迅猛发展，为定位独特的硅谷银行创造了宽松发展空间。但正所谓“那只长期投喂你的手，最后可能也是拧断你脖子的手”。一家稳健的银行却因自身的稳健而倒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追根溯源，要从疫情期间美联储疯狂印钞助推资本市场的非理性繁荣说起。在那段时期，资本市场持续上涨（道指从 2020 年疫情低点 19000 涨至 2021 年牛市顶点的 36900 点），科技类上市公司资产泡沫膨胀，收益丰厚。
2021 年起，硅谷银行客户存款激增，仅这一年，客户存款规模就增长了 782 亿美元。银行管理层对涌来的资金投向准备不足，而 2021 年美国经济明显疲弱，贷款需求不旺，存款急增，资金过多成为难题，投向何处便成了问题，证券市场里的空转问题由此不可避免。
全球主要经济体都面临流动性过剩问题，钱贷不出去怎么办？都有空转和脱实向虚的困扰。尽管国情不同，但所有银行都面临艰难选择——没有理想选择，只有现实选择；没有最优方案，只有次优方案。
于是，在繁荣周期顶部、利率快见底时，银行经营层买进了大量当时看似利率相对较高的长久期固定收益产品。从财务数据看，在硅谷银行 2117 亿美元的总资产中，商业贷款仅 584 亿美元，占比 27.5%；按揭贷款 131 亿美元，占比 6.2%；投资证券共 1200 亿美元，占比高达 57%，其中按公允价值（AFS）计价的可供出售资产 260 亿美元，以摊余成本计价的持有到期类资产（HTM）913 亿美元，还有 26 亿美元流动性差、无法交易的证券或股权投资基金。
过去 40 年间，这些比重不大的股权投资基金曾多次给硅谷银行带来可观回报，但即便利润丰厚，审慎的经营层一直将其控制在较小比例。危机发生后，这些流动性差的资产大幅贬值甩卖，而甩卖行为又触动市场敏感神经——这家银行贱卖资产，肯定有问题。一传十，十传百，流言的病毒式传播引发挤兑，而任何金融机构都经不起挤兑。流言会引发挤兑，同业的一致行动同样致命。
三、相似事件的对比
硅谷银行的挤兑，让人不禁想起 2007 年 9 月的北岩银行挤兑事件。9 月 14 日，英国财政大臣宣布，英格兰银行作为“最后贷款人”，向北岩银行提供紧急资金援助，以助其克服暂时性流动性困难。但在一天前，即 2007 年 9 月 13 日，英国广播公司提前披露此事，当即引发社会恐慌，北岩银行储户纷纷到各营业网点提取存款，一场挤兑风波爆发。
短短几天内，约 30 亿英镑的银行存款（约占该银行零售存款业务的 11%）被提走。这是 1866 年奥弗伦 – 格尼银行倒闭后 140 年来英国银行业发生的首次挤兑。北岩银行的资金来源存在较大潜在风险。
在快速扩张过程中，它的绝大部分资金通过银行间货币市场和互联网渠道获取，而非当地储户或企业存款，短期资金比重严重偏高，同时其证券化资金来源占资金来源一半以上。
进入 2007 年 9 月，全球金融危机肆虐，国际货币市场流动性压力剧增，北岩银行瞬间失去多个融资渠道。在批发融资市场，金融机构自保，无人愿为其提供资金；在证券化市场，由于结构化金融产品定价下跌及投资者大量逃离，北岩银行无法按原计划抛售证券。
融资链条断裂致使北岩银行迅速陷入流动性枯竭。英国央行采取干预措施后不久，英国政府宣布为北岩银行所有存款提供担保，银行挤兑得以平息。2008 年 2 月，英国财政部取得北岩银行全部股份，该银行被国有化。
再看硅谷银行的资产结构，近千亿美元资产投资于持有到期（十年期）类资产（HTM），其组合结构包括：美国国债、外国政府债券、机构住房抵押贷款 / 机构集合按揭证券 / 机构商业按揭贷款。这些资产锁定了银行的流动性。客观而言，这些都是有政府信用背书的“金边债券”，是优质资产。只是市场环境风云突变，随着通胀大幅上升，美联储开始持续大幅加息。
这家银行的巨额优质资产被长期以金边债券为主的固收产品“锁死”，在市场环境急剧变化时无法掉头调整，能出售的资产因利差损形成巨额亏损，从证券市场泡沫到银行资产负债表，一连串连环泡沫被暴力加息捅破。
历史地看，债务（高杠杆）、通胀（导致持续加息）和证券市场的大泡沫本质都是货币失控，而这些正是大危机的根源。这些年，大量信贷和货币未遵循应有纪律和规则进入各领域，导致各项业务全面泡沫化。特别是传统商业银行业务一旦与瞬息万变的证券市场业务长期纠缠，出问题迟早是大概率事件。
四、金融宿命与反思
无论是北岩银行，还是硅谷银行，似乎都难逃一种宿命。钱来得快，去得也快。靠证券、同业和票据融资膨胀，鼓得快，瘪得也快。次贷危机中，包括雷曼兄弟在内的很多金融机构依赖发行商业票据筹集短期资金，这些票据主要购买者是各种短期货币基金。
大家多是短期主义交易行为，通常情况下短期货币基金安全且收益稳定。但雷曼破产后，投资人对短期货币基金安全性产生怀疑，纷纷撤资。
2008 年 9 月，每天从货币市场基金撤出的资金超过 1000 亿美元，短期货币基金市场流动性枯竭，致使美整个金融体系运转困难。这又加剧了投资者对其他金融机构流动性的担忧，挤兑行为大量蔓延，形成恶性循环。金融形势恶化和流动资金枯竭，沉重打击了实体经济和消费者信心，将美国乃至全球经济拖入长达 8 年的深渊。
从旁观者清的角度看，硅谷银行事件本质代表了一种与科技行业深度绑定的创新型融资业务模式的泡沫化宿命。还原这一事件过程和路径并不复杂，暴力加息过程中，其资产错配导致高利差损，巨额亏损引发储户恐慌，挤兑引发流动性风险，这与我国包商、恒丰等银行被无良资本绑架，内部人与外部人勾结合谋、恶意经营并掏空银行事件截然不同。
毕竟硅谷银行上千亿的持有到期类资产（HTM）都是以政府债券为主，所以美财政部率银行监管部门、联邦存款保险机构上门简单查看账册，当天就宣布接管这家银行。监管者清楚账上全是优质资产，只要锁定流动性风险，就不会出现太大风险敞口。
所以财政部长耶伦上周日（3 月 12 日）表态，此次接管行为不会动用纳税人的钱，说明这家银行本质健康，只是资产结构和期限错配引发了流动性风险。监管部门接手后，承诺从本周一开始所有存款人的利益得到法律保护，可自由提款。
历经 300 年发展，美国拥有全球最发达的金融市场和不断成熟的监管体系，但仍不时出问题。出了问题并不可怕，美监管当局强力快速的反危机措施有效稳定了储户信心和金融市场，未造成挤兑行为扩散，虽然资本市场上小型银行股价受到冲击，但总体看，“在线修复”的反危机机制避免了风险在金融体系内快速感染传导和扩散。
关于这一事件的经验教训，监管当局事后会从技术路线和监管指引上进行复盘。拜登总统听取简报后也表态监管部门要深入调查，启动问责，从严监管。
我国商业银行发展历程尚不足 30 年，所以对美国发生的事件，我们应更多汲取教训，将风险事件当作镜子和鞭子，不断补短板，自省自警，提高经营能力和竞争力，而非幸灾乐祸，否则难免重蹈覆辙，贻笑大方。
曾长期担任美联储主席的格林斯潘多次感叹：“我们从内心深知，我们对远期的预见能力是有限的。”作为中央银行行长，他的话意味深长，中央银行要敬畏市场，敬畏周期。穿越周期是一项极具风险的行为。很多市场人士也表达过类似观点。
“When the music stops，in terms of liquidity，things will be complicated. But as long as the music is playing，you’ve got to get up and dance.”这是 2007 年时任花旗集团 CEO 的 Chuck Prince 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记者采访时说过的一句名言。
不幸言中，一语成谶，“音乐停止了”。整个华尔街撞上了高速行驶的列车，全球资本主义的心脏骤停。这一回，音乐停止时，心脏骤停的是一家专业服务高科技初创企业的大银行。当硅谷银行成为往事，它留给我们的思考是长远的。
如何以敬畏之心，如履薄冰般审慎经营，面对剧烈的时代之变、周期之变，是所有经营机构必须面对的问题。在剧烈而深刻变化的周期和市场环境下，如果一些机构的经营风险、流动性风险、管理层道德风险等相互叠加，监管若不能有效及时应对，久而久之，脓包癌变恶化成肿瘤，“黑天鹅”“灰犀牛”事件将不期而至，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点酿成全行业难以收拾的系统性风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