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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中国互联网行业往昔的繁荣景象,人们眼前浮现的是中国创业者与顶级美元 VC 之间的复杂纠葛。硅谷的 VC 们在其中国合伙人引领下,于中关村大街寻觅中国的谷歌、雅虎与亚马逊。孙正义在阿里斩获的 2000 倍回报,成为其在硅谷最辉煌的记忆,也刷新了人们对投资回报的认知。中美航班与美元基金的投融数字,记录着互联网的光辉岁月。
直至 2022 年腾讯接连发布大股东减持公告,人们才惊觉,这场造富运动的最大赢家竟在非洲大陆。Naspers,这家来自南非的传媒集团,虽未撰写过颇具影响力的中国报道,却在某种程度上比孙正义更懂中国投资。
2001 年,它斥资 3200 万美元购得腾讯 46.5% 的股份。随着腾讯上市后的涨幅,二十年来累计回报高达 7000 多倍,15 年里光是股息就拿走了 252 亿港币。腾讯风光时,Naspers 持股市值最高近 2 万亿港币;即便腾讯市值腰斩,Naspers 手中股票仍价值万亿港币。无论截取哪个时间节点,这笔投资堪称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案例之一。
Naspers 现任董事长 Ton Vosloo 称:“腾讯是 Naspers 王冠上的宝石,也是箭袋中最锐利的箭头。若腾讯咳嗽,Naspers 会患上肺炎。”其减持理由甚至带着凡尔赛的味道。据彭博社报道,Naspers 长期因所持腾讯股份比自身公司更值钱而沮丧,减持是缩小差距的尝试。
实际上,同为上市公司,在腾讯这个强大底座支撑下,南非靠卖报纸起家的 Naspers,其股价走出了与其他传统媒体集团截然不同的曲线。
问题是,Naspers 作为南非报业集团,何以将最成功的投资押注于腾讯?
投不中的南非机构,没人要的深圳公司
1995 年初秋,首个商业化浏览器 Netscape 在美国上市,股价腾飞震惊华尔街。《华尔街日报》锐评:“通用动力公司用 43 年才在股票市场值 27 亿美元,而网景花了约一分钟。”网景奠定现代科技公司 IPO 模板,互联网最早的造富神话开启,孙正义的时间机器理论也备受瞩目,众多海外 VC 将目光投向中国。
彼时中国互联网最火的项目网易、新浪、搜狐尚是朴素门户模样。1998 年网易成为中文互联网排名第一的网站,丁磊回忆:“华尔街投资人抢着给我们钱,那时公司才十个人左右。”新浪上市时找摩根士丹利做合作伙伴,投行老板们不懂互联网和中国互联网,开会前十分钟才临时恶补“点击率”“IPC”等初代互联网黑话,却知晓.com 生意能赚大钱。
远在南非的 Naspers 也嗅到商机,在香港设办公室,秉持“往长城上扔意大利面”的信条。与押中三大门户的机构相比,Naspers 在中国举步维艰,抢不到好项目谈判席位,“扔意大利面”策略也未奏效。九十年代末,Naspers 先后在华投资多个项目,当战略投资人重金引入西方高管,最终因水土不服、找不到盈利模式狼狈告吹,在中国亏了 8000 多万美金,赚钱没赶上,亏钱没落下。
随着纳斯达克指数从 2000 年 3 月高点跳水,互联网泡沫破裂,孙正义资产迅速缩水 95%,Naspers 股价大跌九成,首个年度亏损财报伴随新世纪到来,Naspers 内外交困。
Naspers 香港办公室考虑卸掉中国项目负担时,深圳河对岸的赛格科技园,腾讯正四处找钱。2000 年底,腾讯推出 QQ 2000 版,用户量日增 50 万,但 QQ 未盈利,新增服务器如吞金兽,金主 IDG 萌生退意。互联网泡沫破灭后,IDG 投资的数十家互联网公司几乎全部重创,急需套现,即时通讯业务前途模糊,IDG 张罗找人接盘腾讯。
当时可选 VC 不多,90 年代后期全中国专业创投管理人在广州花园酒店聚餐,熊晓鸽扫视全场发现桌子都坐不满。IDG 拜访大公司无人肯买。Naspers 中国业务部副总裁网大为发现网吧电脑多挂着 QQ,一些总经理把 QQ 号码印到名片上,便敲响腾讯办公室大门。马化腾展示的数据令网大为震惊,当时 QQ 在中国的用户数已远超整个非洲的互联网人口。他兴奋地将投资腾讯的计划带到 Naspers 会议桌,却遭几乎所有高层反对。但网大为坚持,最后 Naspers 南非 CEO Koos Bekker 力排众议,拍板梭哈:买!Naspers 拿着最后一笔 3200 万美元可用现金,从 IDG、电信盈科和腾讯主要创始人处买下 46.5% 股份,成为腾讯最大单一股东。
如今看来,不投腾讯才需理由。但在千禧年开端,山穷水尽时押注一个不盈利、没人要的中国互联网公司,只能靠鲁莽的运气。借用伏尔泰的话:“没有所谓命运这回事,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2001 年 6 月,Naspers 和腾讯达成交易。当月月底,腾讯首次达成收支平衡。丰厚的补偿正穿越好望角的风暴,向远在非洲大陆南端的传媒公司张开双臂。
报业巨头、机顶盒大户与互联网猎手
没错,在早期中国互联网阶段干尽 VC 活儿的 Naspers,主营业务是传媒,还是最传统的报业传媒。但正是在“不务正业”上的努力,让 Naspers 变成了成长股。
2014 年,Naspers 股票市值达 440 亿美元,比 20 年前翻了 100 倍。相比之下,《纽约时报》市值约 20 亿美元,股价还是 80 年代中期水平。硅谷红杉资本合伙人迈克尔·莫里茨发雄文《纽约时报何去何从》,借 Naspers 成功痛批传媒同行数字化转型迂腐落后。
作为前时代杂志硅谷站记者,迈克尔·莫里茨转行成功,投资列表耀眼,包揽谷歌、雅虎、ebay 等公司,站在互联网革命浪尖。他有底气对媒体行业重拳出击:“《纽约时报》错过电视和网络两次媒体革命 …… 而 Naspers 管理层决定驾驭而非对抗技术浪潮,超越并智取了世界上其余在互联网挑战中挣扎的老式媒体公司。”
回顾 Naspers 财富密码:革自己的命,让自己大赚一笔。十九世纪末,一位南非钻石大亨投资创办《公民报》,这是 Naspers 起源。二十世纪前期,Naspers 通过大量收购向全国扩张,从报纸到图书,成为南非乃至非洲最大出版公司。
八十年代全球有线电视兴盛,南非首家电视台 SABC 大受欢迎,印刷媒体受剧烈冲击,Naspers 旗下 4 家报纸只有一家盈利。Naspers 高层一筹莫展时,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念书的南非年轻人 Koos Bekker 自告奋勇帮其在南非建立付费电视体系 M -net。做电视广告出身的 Koos Bekker 公然炮轰“报纸已经是历史”,在他推动下,Naspers 开始转型。
Naspers 为 M -Net 投入大量资金,第一年亏掉一个亿,机顶盒也没卖出几个。但情况很快逆转,随着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瓦解,线下娱乐业受挫,人们更愿花钱买机顶盒沉浸在电视世界,M-net 订阅量攀升,90 年代迈入快速盈利,并通过资产收购向欧、非其他地区扩张。
九十年代媒体集团兼并风起云涌,默克多、贝卢斯科尼等传媒巨擘大量收购扩张版图,纽约时报集团花十多亿买下《波士顿环球报》等负资产。相比之下,Naspers 没那么多历史包袱,大刀阔斧抛弃报业基因。
凭借有线电视业务出色表现,Naspers 在约翰内斯堡交易所上市,最初十二个月股价飙升 322%,成为 1994 年约翰内斯堡交易所表现最好的股票。初尝媒介转型甜头的 Naspers,1997 年让 Koos Bekker 做 CEO 进一步掌舵。Koos Bekker 瞄准互联网,为 Naspers 定下新航线:以互联网为纲,全球远航,其他业务要么为其挣钱,要么滚蛋。
在付费电视这一现金牛支持下,Koos 带着 Naspers 在互联网市场小试牛刀,向全球 100 多家科技企业投入数十亿美元,股价继续膨胀。但好景不长,2000 互联网泡沫破灭,Napers 公司股价大跌九成,Koos 在第一个任期内把公司市值干没了 2 /3,开玩笑说要更新求职简历。
就在危难之际,网大为带着窘迫的腾讯闯进 Koos 视野,不仅拯救了他的中年危机,也为 Naspers 所有资产组合找到了超级底座。力排众议扣下扳机的 Koos Bekker,被传记作者评价为:“他把一个传统的印刷媒体公司变成了太阳城的老虎机——一台赚大钱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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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内斯堡交易所是非洲最大证券交易所。自从入股腾讯,Napers 就成为交易所里最为特别的存在。Sasfin Securities 首席全球股票策略师 David Shapiro 曾指出,许多投资经理依赖 JSE 的交易所交易基金 (ETF) 和其他被动指数相关工具,这两种股票支撑着南非的储蓄行业。而 Naspers 在 JSE 基准指数中的权重曾一度高达 20%,比贵州茅台在沪深 300 里的分量还要再重 5 个宁德时代。
乘着中国互联网经济的红利,Naspers 成为了南非市场里穿越周期的核心资产。2021 年初,南非在疫情、全国戒严与大范围失业中挣扎,但在中国,腾讯股价向 775 元历史高位靠近,Naspers 股价随之坚挺,甚至带动整个约翰内斯堡交易所顶着萎靡的国内经济逆势上扬,所有股指比 2020 年同期增长 11%。
“Naspers 本质上是一家对腾讯进行大笔投资的控股公司。”约翰内斯堡的投资经理们有共识。多年来,Naspers 在腾讯之外广撒网,在互联网金融、外卖、科技等领域投了不少公司,不乏好案子,比如和腾讯一起投的 BYJU’S,如今是印度最大的线上教育平台、外卖集团 Delivery Hero 号称在亚太地区 GMV 排名第一,乌俄战争前持有的 mail.ru 是俄罗斯第二大网络浏览器。
在回报率上,Naspers 也在一些公司身上获得过可观利润,比如 2018 年退出时在 Flipkart 上拿到 3.6 倍、Allegro 身上拿到 1.6 倍回报。但除此之外,Naspers 持有的很多互联网公司都还没摆脱烧钱换增长的魔咒,盈利模式不稳定,股价走势如同过山车,比如持股 27% 的 Delivery Hero,在亚洲地区四处迎击新兴的配送公司,2021 年难看的年报公布后股价暴跌四成。
能稳定提供回报的优等生始终是腾讯。2017 年腾讯收入以 50% 速度高速增长,与此同时 Naspers 的数十项其他投资和业务(包括媒体、电子商务和付费电视)的价值在过去两年中已降至负 3400 亿兰特。一年后,Naspers 按捺不住打破“持有腾讯一万年”的温情誓言,卖出了 2% 的腾讯股票。
这一口气为 Naspers 账上带来了 100 亿美元现金,其中大部分被投进了在线分类广告、食品配送、支付和教育科技等领域,也就是说,用腾讯给其他不争气的项目转移支付。托腾讯的福,Naspser 有了四处出击试错的资本,媒体属性进一步削弱,索性逐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股权投资公司,这与一众苦苦挣扎转型、陷入并购拆分旋涡的传媒公司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被里根称为美国梦经典代表作的《今日美国报》,2013 年创始人一咽气,就被股东们迫不及待分拆出去,但并不能阻挡集团连续亏损、股价下走,新冠爆发后陷入裁员风暴。一代传媒大亨默克多恐怕也会对此心有戚戚,他的传媒帝国在进入互联网时代后也再难现风采。
当然 Naspers 也不是唯一一个投对过互联网浪潮的媒体集团。1985 年报业巨头论坛集团掏 500 万投资了美国在线(AOL),AOL 上市恰逢互联网泡沫,论坛报业获得了惊人的数十亿美元回报。论坛报业偏偏还是恋旧,随后又拿这笔钱买下《洛杉矶时报》所在的时代镜报集团,自身很快也陷入了长达四年的破产退市风波。
传统媒体努力在互联网浪潮中自救,比如推出数字内容和会员付费墙等机制,赶上互联网时代的晚班车,只可惜杯水车薪。在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纽约时报的付费订阅用户达到了全球第一的 750 万。与此同时,奈飞的付费用户超过 2.2 亿、迪士尼的全球订阅人数突破 1 亿,这个数字甚至还不敌 HBO 订阅数 7680 万人的十分之一。由此可见,新闻媒体在全球范围内的式微。
早在那篇 2014 年的雄文里,莫里茨就尖锐地批评《纽约时报》的努力显得如此徒劳,它“没有说明致力于广泛新闻和信息的互联网资产如何能够产生大量资金。”而早已脱胎换骨的 Naspers 更是毫无留恋,Koos Bekker 坦诚到近乎刻薄:“买下《纽约时报》?我们有这个钱,但没兴趣。”
2022 年 10 月,上千名纽约时报员工罢工上街求加薪
尾声
段永平带着步步高员工抄底苹果时,中国手机行业正经历智能机元年的洗礼。随后数年,OV 逐渐在中国市场站稳脚跟,而段永平买入苹果的操作一直没断。他在博客里写:“我要觉得我们能干倒苹果,我怎么会买苹果股票呢?我肯定不会说这话的。”
这种年轻人加油干实业,我就定投苹果与茅台的奋斗思路,与 Naspers 的互联网转型有异曲同工之妙——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身处的行业永在潮头之上。当一种新技术新形式注定要把传统的模式和业态打碎,与其自己内卷转型,不如押注朝阳产业里的顶级公司。
这种打不过就炒股,放弃自救把命运交给别人的态度,反而让 Naspers 活在了牌桌上。这似乎是一出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现实主义戏剧:反正只要投资做得好,主业无人知晓,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巨大的成功往往掩盖了过于偶然的运气。当公司账上只剩下最后一笔现金时,你究竟会拿去自救,还是赌别人一个不甚清晰的未来?谁又百分之百地知道,ALL IN 的赌注,押出来的是绝地反转的腾讯,还是现已退市的搜狗?
不如承认,命运往往就在玄妙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