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破烂之王”的起伏人生:3个月亏400万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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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拿出手机,邹晋总会习惯性先打开东方财富,反复切换螺纹钢期货、铁矿石期货、美元的走势图;接着打开 24 小时滚动更新的新闻客户端,浏览几眼最新的国际快讯。

邹晋精通全球宏观经济,擅长看盘和择时,然而他既不是基金经理,也不是期货操盘手,周围人通常称他为“收破烂的”,就是字面意思的收废品。

他在深圳宝安有一个铁皮打包厂,这是废品站的升级版,场地比普通废品站更大,还配备了许多处理废品的工具和设备。每天,他从不同渠道低价收购破铜烂铁,在厂里简单处理后,打包高价卖给钢铁厂。他的工作与玩股票期货的博弈并无二致,都是玩高抛低吸赚取价差的游戏。

废铁价格并非固定不变。上至国家政策、国际纷争,下至铁矿石库存变动、隔壁竞争对手数量等,都能成为影响买卖决策的因素。在邹晋的世界里,最动听的旋律便是螺纹钢期货分时图的向上跳动。

螺纹钢的价格走势,是市场对钢材需求的一种体现,能大致反映废铁回收价格的高低变化。是持货待售、立即卖出还是短线交易,邹晋的每个决策都关乎着少则几千、多则一日几十万的实际盈利或损失。

但邹晋的穿着打扮与他的现金流状况完全不相符。一双不到百元、已被泥土染成黄色的鸿星尔克帆布鞋,一条洗得泛白的黑色梭织裤,便是他的“战袍”。

在深圳,穿着拖鞋、裤腿破旧却能随时拿出几百万现金的“破烂之王”并不少见。

穿了几年的鸿星尔克,是邹晋在破铜烂铁中挖掘财富的战靴。

深圳的城市更新催生了众多工地项目,一拆一建间源源不断的破铜烂铁,成为了邹晋这样在大城市垃圾堆里寻找财富的人的稳定收入来源。

财富对于这个高抛低吸群体的奖赏,并非在于传统意义上的辛苦劳作;而是在于顺势而为的胆量与贪婪,以及足够承受亏损的能力。

01 囤货价值超千万,3 个月亏了 400 万

“厂里的货已经超过 2000 吨了,继续囤吗?”邹晋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囤,继续囤!”

2022 年 1 月的深圳,临近年关,城市建设速度放缓,不少工地按下了春节暂停键,邹晋能收到的废铁量比其他时间少。但邹晋不能停歇,从 2021 年 11 月到此时,钢铁厂收购废钢的价格一路攀升。

查看盘软件上螺纹钢期货的走势,能大致代表钢铁厂对废铁的回收价格走势,2021 年 11 月 – 2022 年 3 月,螺纹钢期货价格持续上涨。钢铁作为大宗商品,价格上涨和下跌呈现周期性波动。

这个行业全凭运气。有些人干了五六年,只等来一轮小上涨,勉强维持生计;有些人刚入行就遭遇下跌,赔得血本无归;而有些人则是老天爷赏饭吃,一入行就赶上上涨,邹晋便是如此。

要将命运的馈赠转化为最大利润,邹晋需要精准把握节奏,何时囤货、何时与钢厂交易出货,对利润影响巨大。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半,邹晋已工作了十二个小时。白天他核算完手中库存的收购均价,如果此时将这些废铁售出,一吨能有超过 300 元的毛利。

邹晋翻阅了大量国内外新闻,中英文报道均称钢铁需求将持续,他决定乐观一搏——怕高的人注定难赚大钱!继续囤货不卖。

他匆忙滑动微信通讯录,一边寻找做贷款的好友,期望能再贷些资金囤货;另一边与之前在厂里卖过废铁的货主打招呼,看能否收购更多货物。

这一波操作节奏把握得很准,到 3 月底,邹晋在厂里投入超过 1000 万资金,囤了 4000 吨废铁,卖出时一吨赚了超过 400 块。

“打包厂的老板都开好车”,这是行业内的一句俗语。看着账上的余额,邹晋和爱人立刻前往 4S 店,预定了一台黑色的宝马新款 SUV X5L,准备全款购买。定金交了,车还没拿到,却先迎来了价格的缓慢下跌。

4 月份开始,废铁价格开始出现一天几十块的下跌。初尝甜头的邹晋只将其视为普通行情,跌了就收货以摊低成本,为了有足够现金囤货,邹晋和爱人甚至取消了还未提的车的订单。

整个 4、5 月份,废铁价格上涨卖出的机会不多,厂里的废铁一天比一天不值钱,邹晋心里虽有些担忧,但仍犹豫着不卖货——如果此时卖出,万一过几天价格上涨,自己就没有继续参与这场博弈的资本了。

只是,这次情况不同了——如果说 4 月和 5 月的钢铁行情如阴霾笼罩;那么 6 月,绝对是一片黑暗。

钢铁回收价格结束横盘,开始瀑布式下降。国内房地产崩盘致使钢铁需求量减少,国际美元加息,钢铁作为大宗商品,因加息导致货币流通减少,整体需求下降,价格下跌。

邹晋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深陷困境,无法脱身。

钢铁收购价一天跌幅可达 200 块钱,厂里的存货价值相当于一天五六十万蒸发。邹晋几乎每天都在自我安慰,“这是浮亏,卖了才是真亏”,但现实的支出数字让唯心主义败下阵来。

到 9 月,跌幅已接近 50%,跌到一吨只有 2000 元左右。原本没在邹晋账上停留几个月的余额全部赔了回去,单是差价就亏了近 300 万,加上每月近 30 万的支出,总共亏了 400 万。

心如死灰、回天乏术是邹晋当时的状态,从 6 月份开始,每天面对五六位数的损失,他未曾睡过一个好觉。

想趁着下跌继续囤货,又怕抄在半山腰,越囤越亏,更何况,他已借不到资金继续囤货,手中已无其他应对之策。谁都想赚到最后一分钱,但谁也不知道要为此承担怎样的后果。

“那现在呢?”我问邹晋。今天是 2023 年第一个工作日,邹晋爱人与我坐在由集装箱简易改造而成的办公室里,行情软件上,螺纹钢的价格自十一月开始向上跳动。

“仅仅是平本而已”。

024 家到 11 家,10 家都亏钱

“22 年年初赚的那一波,我花了两百多万来买机器。”当我问上一波周期赚的钱是否全亏掉时,邹晋如实回答。“整个场地的投入,从 2021 年到现在,我们总投资超过 600 万了。”他接着补充道。在回收行业这样的重资产行业里,资金总是捉襟见肘。

邹晋的打包厂超过 5000 平米,望着一望无际、堆满废铁的场地,我心想,或许最大的花费是土地,毕竟这里是寸土寸金的深圳。但邹晋告诉我并非如此,土地反而是最便宜的支出。

“固戍这边租金不贵,我们每月在土地上的花费只是五位数开头。”

邹晋的打包厂位于深圳地铁一号线接近尽头的固戍,这里附近是早期深圳工厂的聚集地。从宝安机场出发到邹晋的打包厂不过 10 分钟车程。只是,若打开车窗,能不时听到机器轰鸣和施工嘈杂声。

邹晋给我算了一下投入情况——土地虽不贵,但土地处理费用高昂,单是搭建施工便道进行场地硬化,就投入了上百万。厂房需要接通水电,邹晋也花费了 60 万。固定资产最为昂贵,机器设备如打包机、地磅、龙门剪等,总共投入不下三百万。

设备并非买了就一劳永逸,维修也是一笔大开支。

谈话间,用来剪切废料的大型龙门剪又坏了,邹晋出去检查机器。邹晋爱人告诉我,由于设备每天要进行 8 个小时以上的高强度工作,隔三岔五就会出故障,除了龙门剪,拖机也时常损坏,每月的维修费用就得几万块。

八位数打底的支出并未阻挡人们入局的脚步。

邹晋和爱人带我出去转了一圈,我们驱车从邹晋的打包厂出发,不上高速一路开到宝安石岩街道,20 公里的路程,邹晋给我介绍了 10 家大大小小的打包厂;而这个数字,21 年的时候才有 4 家。

“这些新的打包厂都是前段时间行情起来了才新‘冒’出来的。”邹晋打着方向盘调头补充道,“这个行业竞争激烈且成本高,新‘冒’出来的打包厂,可能干不到三个月就只剩下一片空地。”谈话途中他停好车,让我看一个烂尾工厂旁边的废弃打包厂。

“这个打包厂 3 月份才刚铺好地板,项目就被叫停了。”

这个项目的叫停并非个例,由于疫情和原材料价格上涨,2022 年 3 月的深圳宝安西乡,陆续有中小制造业工厂关停,比其他区域更早感受到寒冬。实体行业的寒冬过后还伴随着钢铁价格下降,感受到寒意的破烂老板们开始自救——打破行规降低差价。正常情况下,一个打包厂收购废铁和将废铁卖到钢铁厂的差价应在 150 元 / 吨左右才能略有盈利,但自救的老板们将差价降至 100 元 / 吨,最后一算仅够覆盖物流成本。稀里糊涂之下越救越亏。熬不住的破烂老板,亏光投入后弃厂跑路;熬住的破烂老板,缩减规模艰难过冬。

“2021 年即便在普通行情下,我们厂里的货也有 2000 吨以上,厂里有 15 个人和 5 台挖机;2022 年普通行情时,只敢把仓位控制在 1000 吨,厂里人员缩减到 10 个人,只剩下 3 台挖机了。”邹晋启动汽车,“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03 破烂世家,富不过一代

若不是因为赌博,邹晋现在应该算是子承父业,而非白手起家。

邹晋和他爱人都是年轻的 95 后,但和他们谈论收破烂,涉及的金额基本单位都是万。我问他家里是否有矿,他摇摇头说顶多算是个落魄的破烂二代。

邹晋的父亲才是曾经真正的“破烂之王”,邹家是粤北客家人,在邹晋还在小学,对金钱数字和家中资产没有具体概念时,只知道家乡的第一个五星级酒店所占用的几万平米地块是自家的;每年放假从老家来深圳,闲暇时会跟着父亲到不同店铺收铺租。

只不过,当初收的破烂不是废铜烂铁,而是废纸壳。

邹晋童年暑假的记忆,是跟着父亲骑着三轮车,到附近小作坊打包捆绑废弃纸壳,有时他自己甚至还没有纸壳叠起来高。邹晋的商业头脑在潜移默化中形成。每年小学暑假,他跟着父亲去印刷厂收购印错的干净卡纸,这种卡纸在文具店里能卖三四块钱。他每次都会悄悄收集起来,等到开学时以 5 毛钱一张的价格转卖给同学。那时的邹晋不会想到,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站在了时代的前沿。

千禧年前后的五年间,深圳华强北和富士康成为制造业崛起的标志。顺势而起,邹晋父亲之前收废纸壳的小作坊变成了小工厂,后来规模不断扩大,小工厂变成了大公司。

水涨船高,慢慢地,邹晋父亲的三轮车换成了小货车。厂里的纸皮单靠父亲一人已收不完,起初,邹晋父亲只是叫来同祖屋的叔伯亲戚帮忙,后来,赚钱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半个村的人都从事起了废品回收。

以至于,其他地方教育小孩常用的“如果不好好读书,你就要去收破烂”,在邹晋老家会变成“等你初 / 高中毕了业,你就跟着叔叔 / 伯伯去深圳收破烂”。到现在,如果你到深圳的废品厂,有一定概率会听到老板讲客家话。

命运的转折点无处不在,深圳制造业崛起带来的垃圾帝国的破烂王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有人成就了上市公司,千禧年前后,收购深圳电子垃圾的许开华创立了格林美,不断发展壮大直至上市,成为国内循环回收行业的龙头企业;处理深圳工业废物的张维仰成立了东江环保,在香港和深圳两地上市,成为危废处置领域的领军者。但也有人,虽赚了些辛苦钱,却没能守住财富。

邹晋说,后面的故事就是个死循环——父亲开始赌博,越赌越大,心思不在事业上,资产越输越多。等邹晋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在深圳的房产只剩下一套自建房。

当我为邹晋感到惋惜时,邹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也算是沾了二代的光,虽然开打包厂的钱是借的,但刚开始的客户都是和老爸一起成长起来的工厂,也算是一种帮助吧。”

说这话时,邹晋正在逗着和自己的打包厂一样大的儿子,“儿子你放心,爸爸一定为你好好奋斗。”

04 做一个顺应周期的破烂之王

收破烂,至少在邹晋这里,是个需要大量资金投入且依赖资源整合的朝阳行业。

父辈虽未能顺势抓住时代机遇收获财富,但也留下了不错的基础。只要深圳还在大规模建设,他就不愁没有业务资源。

他并非传统意义上在垃圾桶里翻找财富的一级收破烂者,也不是经营个废品中转站的小货主。

用他的话说,前面两种人是在帮扔垃圾的人干活,而他是把钢厂不相关的苦活和累活都承担了。赚了钱后,不断购置价值六七位数的机器,目的是让钢铁厂收到废铁时能直接投入熔炉。

投入越多,装备越完善,玩法和要求也就越高。早八晚十二只为赚取微薄利润的经营方式在邹晋这里只是日常基本操作;顺应周期、提升认知、拓宽格局,才有在行业中获得丰厚利润的底气。

毕竟,不贪婪、不孤注一掷,怎能等到价格大幅上涨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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