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分类:一场输不起的关键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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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垃圾分类在中国推行不下去,那中国将会持续被发达国家收割“垃圾红利”。

一、东京的“垃圾战争”与隐患

20 世纪 70 年代,东京遭遇了“垃圾围城”的危机。彼时,高达 70% 的垃圾被直接堆放在东部的江东区,数百年来,这里一直充当着“江户垃圾桶”的角色。江东区恶臭弥漫、污水横流,当地居民深受垃圾之苦,并且长期反对将江东区设为东京的垃圾场。1964 年,东京都政府计划在江东筹建第 15 号填埋场,引发了强烈抵制;1965 年夏天,江东区更是爆发了“蝇灾”,苍蝇多得甚至能爬满衣服、钻进鼻孔。无奈之下,都政府只能通过火烧垃圾山的方式,才勉强解决了这场生态灾难。

然而,垃圾总得有地方堆放和掩埋。为了缓解江东区的压力,都政府决定在江东以外的其他区兴建垃圾焚烧厂,并向江东区承诺:1970 年之后,不再往江东运送垃圾。但这个承诺的兑现困难重重。

主要难题在于其他各区都不欢迎在自己的区域内兴建焚烧厂,其中最难解决的当属西部的杉并区。由于事先没有与居民进行沟通,也未公布选址理由(土地有一半还是私有的),杉并区强烈抵制政府的计划,其他区的建设进展也并不顺利。

于是,大量垃圾依旧运往江东区。1971 年,日均 5000 辆垃圾车驶入江东,彻底打破了江东父老的希望。9 月 27 日,他们走上街头阻拦垃圾车,并向东京其他 22 个区发表公开信:若不同意在区内建设垃圾处理厂,就禁止这个区的垃圾车进入。

“东京垃圾战争”就此正式爆发。但随后,各区陷入了漫长的扯皮之中。1972 年 12 月,都政府计划设立 8 个临时垃圾收集所,其中包括杉并区。这次,杉并人直接与都政府发生了冲突。

这种强硬的态度让江东区极为愤怒,于是第二次禁止杉并区的垃圾进入。结果,杉并区垃圾堆积如山,恶臭四溢,杉并人也尝到了江东区曾经的苦头。即便如此,杉并区依旧不肯屈服。

1973 年,江东区第三次抵制杉并区时,终于放出狠话:若再不解决问题,就让全东京为杉并区“陪葬”。

这使得东京都政府陷入了无路可退的境地,杉并区也收到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答应,都政府将强行征收土地,开建垃圾焚烧厂。

1974 年,在东京地方法院的调解下,“垃圾战争”最终和解,并确立了“各区垃圾自己处理”的总体原则。

这个原则至关重要。如今,东京 23 个区建有 21 座垃圾焚烧厂,不仅繁华的涩谷市区有,中央区的焚烧厂距离日本皇宫更是仅有 3.5 公里。没有焚烧厂的区,只能花钱委托别的区处理,矛盾也因此得以化解。

但“垃圾战争”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当时,垃圾并未经过细致分类,而是直接被拖进了焚烧炉。

二、日本垃圾分类的变革

1999 年 2 月,朝日电视台报道了埼玉县菠菜中二噁英严重超标的事件,引发了日本社会的恐慌。超市对埼玉蔬菜全面拒收,情形如同如今福岛的待遇。

二噁英是一级致癌物,毒性比砒霜大 10000 倍,还具有生殖毒性和遗传毒性。垃圾混烧正是二噁英的主要来源。而进行垃圾分类后,如果只投放可燃垃圾,并对焚烧炉进行改造,便能有效降低二噁英的排放。

但这个污染机理,日本人也是在 90 年代才完全弄清楚。

八九十年代,日本大力发展垃圾焚烧,6000 座焚烧厂数量位居全球之首。与此同时,日本空气与土壤中的二噁英含量飙升至其他工业国家的 10 倍。

面对“埼玉蔬菜事件”,农林水产大臣要求彻查,时任首相小渊惠三亲自过问。然而,调查结果却引发了埼玉农民的愤怒。他们指责朝日电视台和民间检测公司造谣生事。最终,电视台和检测公司向蔬菜商赔偿了 1000 万日元才了事。

这件事究竟是空气污染还是土壤污染,早已难以说清。

但日本政府明白,必须做出强有力的改变。

1999 年 3 月,小渊惠三召开内阁会议,要求用 4 年时间将二噁英排放强制减少 90%。为实现这一目标,7 月“二噁英法”出台,并于 2000 年 1 月开始实施。

要想大幅减少二噁英排放,唯有把垃圾分类做到严格、细致、彻底。

由于“垃圾战争”后确立的“各扫门前雪”原则,使得焚烧厂已分布在城区和小区周边。历经多年争斗,再想进一步规划和改变焚烧厂的布局,实际上已不太可能。

史上最严格的垃圾分类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为贯彻二噁英减排要求,日本修订了所有环境法规。在垃圾分类方面,更是实施了严刑峻法。比如《废弃物处理法》规定:个人乱扔垃圾,最高可判处 5 年监禁,罚款 1000 万日元(约合 60 多万人民币);企业或法人乱丢垃圾,将被重罚 3 亿日元(约合 1900 多万人民币)。

在静冈县,一家食品厂仅仅是将过期酸奶倒进下水道,就因为散发恶臭遭到举报,社长、社员全部被逮捕。

老百姓乱丢垃圾可能会面临破产。况且,焚烧厂就在家门口,不好好进行分类,吸入二噁英的只会是自己。

这种紧密的利害关系促使垃圾分类得以有效贯彻。2003 年,日本二噁英排放相较于 1997 年大幅减少了 95.1%。显著的成果鼓舞了日本朝野坚持分类的信念。

凡是见过日本垃圾焚烧厂的中国人,都会称赞其既“净”又“静”。例如大阪舞洲垃圾厂,外形宛如儿童游乐园,是焚烧厂中的“网红”。

但实际上,焚烧厂也是无奈之举,居民对它们并不放心。

由于“二噁英法”的实施,日本出现了一个新行业——二噁英检测分析。在行业高峰期,300 多家专业二噁英实验室涌入这片蓝海,其中通过日本环境省权威认证的机构多达 100 多家。任何团体都能轻松找到一家专业的二噁英分析机构。

如此一来,垃圾焚烧厂想要糊弄老百姓就变得十分困难。为了获得周边民众的支持,焚烧厂需要不断公布环境报告,鼓励居民前来参观、交流,甚至要应对专业机构的分析和质询。

严苛的环境法律、深度的民间参与、专业的分析监测、就近的焚烧厂分布以及长期的分类教育……这些因素促使日本人的垃圾分类越来越细致,也值得中国人借鉴参考。

2018 年俄罗斯世界杯上,日本球迷边哭边捡垃圾的场景,为日本赢得了“世界上最爱干净民族”的美誉。

其实,哪有那么多民族天性,不过是事到临头,关乎自身利益罢了。

三、中国的垃圾困境与“战争”

2008 年,导演王久良跑遍了北京周边四五百座垃圾填埋场,这些填埋场构成的震撼影像被拍成了纪录片《垃圾围城》。北京为此投资百亿对周边垃圾场进行治理。

早在 2000 年,北上广等 8 座城市就开始进行分类试点。2012 年,北京正式实施的“生活垃圾管理条例”中,已明确要求推行垃圾分类、促进垃圾减量。北京的 323 个街道中,有三分之一已经开展了垃圾分类工作。

然而,垃圾堆积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消解速度。十多年过去了,中国三分之二的城市依然陷入了“垃圾围城”的困境。

上海 4 天产生的垃圾量,能够堆出一幢 420 米高的金茂大厦;杭州 3 年产生的垃圾,足以填满西湖……但社会公众对此几乎毫无感觉。

垃圾再多,也会被堆放到与自己无关的地方。老百姓感受不到垃圾围城的紧迫性,自然也就缺乏进行分类的动力。

但市长们都清楚,城市之间的垃圾战争早已硝烟弥漫。

2016 年 6、7 月间,太湖西山岛的苏州老百姓察觉到了异样。

一艘艘船只昼伏夜出,往来于西山岛。天亮后人们发现,这个被誉为“苏州小九寨”的风景区、距离苏州吴中取水口仅有 2 公里的地方,被人倾倒了 12000 吨垃圾。

苏州人愤怒了。他们扣留了 8 艘未来得及逃跑的船只,一审才得知这些垃圾来自上海。

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这次,苏州变成了“江东区”。

上海四处“倒垃圾”,早已不是第一次。

2013 年,一个叫徐国强的人与上海杨浦区绿容局达成协议:以每吨 48 – 78 元的价格获得垃圾处置权。

当时,在上海市区收集、压缩、转运垃圾的成本高达 400 元 / 吨。徐国强的报价低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们的赚钱秘诀是通过低价层层转包,将垃圾转运到外地进行装卸、倾倒。在这条黑色产业链上,所有环节都获利丰厚。两年间,通过徐国强转手倾倒的垃圾多达 4 万吨。

2015 年,当他们将 1670 吨垃圾倾倒在无锡时,无锡市检察院迅速采取行动,不仅将徐国强等人告上法庭,连上海杨浦区绿容局也一同列为被告。

2016 年 11 月,中央环保督察组开始彻查上海垃圾非法倾倒问题。结果发现,上海的垃圾无害化处理能力为 2.4 万吨 / 天,而需求却高达 3.34 万吨 / 天。一些垃圾堆场表面停运,但并未封场,无渗滤液处理或改造也严重滞后。结果,渗滤液长期超标,直接排入了污水管网或河道。

当大城市的垃圾处理能力达到饱和、处理成本高昂时,小城市自然就成了垃圾处理的“价值洼地”。

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于是,类似案件层出不穷。深圳的垃圾倒于都、杭州的垃圾倒芜湖、东莞的垃圾倒肇庆、乌镇的垃圾倒凤台,甚至直接倒进长江……

而中国“固废法”规定:滥倒污染物,最高可处以 20 万元罚款。

但在东莞,不法分子为了获得“倒垃圾”的“权利”,向环卫局领导行贿的金额竟高达 70 万。

没办法,倒垃圾实在是太暴利了。

2016 年 7 月,当江苏海门再次出现上海垃圾时,上海终于下达禁令:垃圾一律不准外运。

垃圾既然不能外运倾倒,那就只能就地焚烧。要焚烧,就需要考虑是混烧还是分类烧。一帮“焚烧派”专家更是认为,垃圾分类不必过于强求。只要引进发达国家(德、日)的焚烧炉技术,将炉温保持在 850℃以上,二噁英即可分解,排放就能达标。

2017 年,一家名为江苏力维的检测机构因违规被注销停业。其主营业务是二噁英检测,市场份额在全国名列前茅。但江苏省质量技术监督局发现,这是一家给钱就能出具达标报告的企业,且“服务”过众多垃圾焚烧厂家。

中国“达标”的垃圾焚烧厂数量众多,真不知道专家们是否愿意住在附近。

眼下,中国还没有专门的“二噁英法”。但有研究表明,早在 2008 年,北上广空气中的二噁英浓度就已突破日本标准。有专家呼吁,应尽早将二噁英和 PM2.5 一同纳入空气监测。

有些事,不言而喻。上海(包括 46 座城市)推行强制分类,不正是为了大家好吗?

四、中国垃圾分类的紧迫性

2018 年,王石成为深圳“垃圾分类大使”时,分享了一则见闻。

一次,他去日本拜访一位地产公司老总时发现,日本人喝完矿泉水后,还要把塑料标签从瓶子上撕下来。他感到十分好奇,这位老总解释道:要是不撕掉塑料标签,回收的塑料品质就会不高。

王石由此感叹日本人分类的精细程度。

但日本回收的塑料瓶,大多被运往了中国。2015 年,日本向中国输入 88 万吨废塑料,其中包括 110 亿个塑料瓶。

如果拥有一双上帝之眼,俯瞰全球商品大循环,就会发现一幕“中国奇景”。

当中国制造的商品运往世界各地,它们的运行轨迹会因目的地的不同而大相径庭。在落后国家,它们会沉积为毫无生气的垃圾;在发达国家,它们却因垃圾分类成为可回收资源,并运回中国。在中国庞大的资源回收体系中,它们会再次成为中国制造的原材料,成为商品后重返世界……

不论是耐克球鞋还是苹果手机,中国始终是全球制造与原料轮回的终极核心。

2015 年,中国接收了全球 22% 的废钢、57% 的废塑料、31% 的有色金属废料、51% 的废纸、28% 的电子废料。全球一半以上的“洋垃圾”运往中国,美国、欧盟、日本等大力推行垃圾分类的国家是主要卖家。

关于“洋垃圾”,又是一场“罗生门”。

中国环保专家认为,发达国家付钱给不法商人,诱惑他们在中国倾倒垃圾。这与上海和苏州的关系极为相似,堪称“国际版”。

但美国人却称,中国商人大肆进口“洋垃圾”,并从中获取巨额利润。2018 年之前,美国每年向中国出口的废纸、废塑料,总价高达 56 亿美元。如此规模的国际贸易,靠“倾倒阴谋”是无法支撑起来的。

在广东汕头的贵屿、清远的石角,或许能找到答案。

这里曾是全球最大的电子垃圾集中地。鼎盛时期,10 多万人从事拆解工作,家家户户焚烧垃圾,烧掉塑料皮后,1000 吨电子垃圾中能拆解出 300 吨铜。这一举动造就了一门年产铜 10 多万吨、价值数十亿的超级生意。

这些垃圾仅仅经过了最初步的分类。

中国是全球最大的铜消费国,一半的铜来自资源回收。贵屿、清远冒出青烟的多少,曾经直接影响国际铜价走势,令环保部门也投鼠忌器。

日本人的塑料瓶,在中国摇身一变,成为了畅销全球的雨衣、手套和“的确良”服饰。

中国的“洋垃圾”商人们,一方面掌控着中国的回收渠道,另一方面在美国的废品回收体系中布局。由于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洋垃圾”的利润超乎想象。

但整个中国却陷入了一个可笑的悖论:一边是垃圾围城,一边是进口垃圾。两者唯一的区别在于,“洋垃圾”经过了垃圾分类。

在德国,中国人以 200 欧元 / 吨(约合 1500 元人民币)的价格收购废塑料。德国即便具备处置能力,也愿意每年向中国倾销 80 万吨的巨量废塑料。

在东京,2010 年的垃圾处理成本已高达 5.8 万日元 / 吨(约合 3600 多元人民币),但由于焚烧厂有卖电、卖热、卖废品的收入,向公众的实际收费仅为 1.45 万日元 / 吨(约合 900 多元人民币)。

在国际贸易的视角下,中国通过强大的制造业体系和“洋垃圾”贸易,实际上是在大力“补贴”那些进行垃圾分类的发达国家。

这个世界早已陷入了国与国之间的“垃圾战争”,并且在不断惩罚那些不肯进行分类的人。在垃圾贸易的 18 年里,发达国家一边享受着青山绿水,一边收获着向中国输出分类垃圾并获利的红利。

2018 年,中国开始禁止 24 种“洋垃圾”。而中国的分类垃圾,显然比进口“洋垃圾”更具价格优势。但要是中国的垃圾分类无法推行下去,资源回收行业急需支持,“洋垃圾”肯定会卷土重来。

从任何角度来看,中国的垃圾分类都不能再拖延了。

实际上,推动垃圾分类主要有两大核心要点:其一,分类会更加环保,不分类将会引发严重的环境灾难;其二,分类能够更好地实现资源利用。否则,不进行分类却去购买洋垃圾,不仅会造成巨大的浪费,还将加速中国的环保困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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