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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对挖掘机的痴迷，远超对奥特曼的喜爱。这种热情仿佛与生俱来，代代相传。在各个施工工地旁，常能看到一群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远眺挖掘机的忠实粉丝。中控室里的操纵杆，宛如钢铁侠的臂膀，轻易就能勾起所有男生童年的英雄梦。
据不完全统计，每年都有不少孩子开着“挖掘机”上街。2019 年，浙江一名十岁男童为看挖掘机，竟步行跟着施工队走了七公里。在他们眼中，挖掘机的履带、引擎、噪音以及各种机械零件，随意组合都散发着原始的荷尔蒙气息。
挖掘机无疑是现实版蒸汽朋克风的核心元素，曾经它也是小镇青年最向往的职业。回溯十年左右，村里若有个开挖掘机的小伙子，那可是相当风光，尤其在山东这个孕育出蓝翔的地方，小镇青年学开挖掘机的热潮丝毫不输当下的考公热。
2014 年，蓝翔学生超三万，其中八成以上生源来自农村。近十年过去，曾经能“披荆斩棘”的挖掘机，如今还能改变小镇青年的命运吗？在命运的浪潮中，很多人心中并无答案。
小镇青年曾经的“铁饭碗”
在不少农村地区，会开挖掘机意味着诸多好处：高薪、稳定、体面，在相亲市场也备受青睐。国内蓝翔凭借洗脑广告词在下沉市场声名远扬，不可否认，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挖掘机司机在蓝领行业收入颇高。
据了解，在山东多数三四线城市，挖掘机司机保底年薪五万，工程项目另算，时薪 120 到 200 不等，月入过万似乎轻而易举。然而，事实真如此简单吗？90 后的张庆 16 岁开始学挖掘机，至今已十二年。这十二年间，这门曾承载父母厚望的职业，渐渐褪去了神秘光环。
在山东临沂某村的二层自建别墅前，停着张庆的两辆小型挖掘机，其中一辆是近两年购置的。对张庆的农村家庭来说，这两辆挖掘机可能是老两口半辈子的积蓄。挖掘机价格不菲，微挖、小挖 2 – 20 万；中挖 21 – 50 万；大挖 60 – 90 万。张庆家的两辆挖掘机共花费 40 多万。谈及为何自己买挖掘机，张庆的理由揭示了小镇青年与挖掘机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
“开挖掘机的人必须有自己的设备，否则不仅挣不到钱，光一台挖掘机的租金，一个月就可能赔进去。”张庆刚从潍坊高速下来，对挖掘机租赁行情了如指掌。租金与型号、吨位相关，一般挖掘机月租金 5000 – 30000 元，油费自理，且租赁的挖掘机每月有限定使用小时数，超量需额外付费。
“算是子承父业，我爸就是干这个的，当初高中没考上就直接学了。到现在我爸还觉得我技术不如他。”张庆入行时很看重父亲的经验，父亲的挖掘机生涯并不顺遂。
2008 年，挖掘机行业蓬勃发展。当时国内挖掘机依赖进口，2008 – 2011 年皆是如此，2010 年进口挖掘机数量达 41766 台，是当年出口量的 8.08 倍。
很快，2011 年后，挖掘机行业进入长达五年的下行周期。直到 2016 年，销量才迅速回升。2019 年，国内挖掘机销量 23.6 万台，同比增长 15.87%，创历史新高，2015 – 2019 年复合增长率 43.01%。
去年，张庆如愿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从大环境看，和他想法一样的人不少，“前期给别人干工资不高，有自己的挖掘机就能接项目了。”企查猫数据显示，2015 – 2019 年，我国挖掘机行业新成立企业逐年递增，2019 年新成立 1139 家，相比 2015 年的 246 家增长了 4.63 倍。
即便如此，张庆也高兴不起来。挖掘机已难现儿时的雄心壮志，摆在挖掘机青年面前有两大难题：一方面，经营成本居高不下。张庆透露，购买挖掘机主要成本包括买价、人工、油费和设备维修保养，每月保养和司机加油费用约 14000 元。另一方面，施工价格战激烈。
“现在挖机竞争激烈，老板们都打价格战，价格低，你不干别人干，从 17 年开始一年比一年难。”张庆无奈地说。从挖掘机销量看，形势大不如前。以个体户最爱的小挖为例，2016 年一台售价超 30 万，如今大多只有原来一半。
中国工程机械工业协会统计，2022 年 1 月各类挖掘机销售 15607 台，同比下降 20.4%。远处机器轰鸣，可曾经的热血却在逐渐冷却。
正在努力逃离蓝领圈层
谈起工作，张庆苦笑着说他们这行做梦都羡慕大城市里的“996”。
挖掘机工作辛苦，粉尘、颠簸、噪音时刻威胁着司机健康。冬天还能忍受，夏天若空调不好，脱水难以避免。吃饭睡觉都是问题，“在野外干活，晚上要睡在挖掘机上看车。挖掘机工作时间长，我很多朋友三十多岁就有腰间盘突出、颈椎病、胃病。基本四十以后身体就不行了，我们是用健康换钱。”
张庆是 90 后，常刷抖音微博。近年来，年轻人职场健康问题频发，在他们心中，能在高楼大厦用电脑工作是最大的奢望。十二年的挖掘机生涯让他在当地小有名气，带过不少徒弟，但真正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在山东农村，很多十五六岁的男孩立志学挖掘机。张庆见过不少，青春期的男孩穿着 600 多块钱的耐克来工地，没几天就哭着打道回府。还有稍大些进过社会的，更关注月薪、五险、加班费甚至法定假期。
“开挖掘机还想要假期，简直是天方夜谭！”
也有认真学习的，张庆曾带过一个在蓝翔待过的徒弟。蓝翔在上个年代堪称挖掘机领域的“哈佛北大”，但回来的学生连基本装车都不会。据悉，在蓝翔学习每天上机时间才十几分钟，学费近 7000 元，学生毕业还需跟车实习。
张庆算了笔账，就算每天上机 30 分钟，一个学生两个月油耗就超 600 公升，当时学费 6800 元，技校成本确实不低。很多学生从技校回来后只能在工地做学徒，打黄油、保养机器，遇上好心的师父，趁用车空闲时才能偷偷开一会儿。
如今，工地的挖掘机学徒基本是 00 后，他们在《王者荣耀》的峡谷里驰骋，也在现实工地中努力拼搏。不得不说，年轻人承受生活重担的能力较弱，无数小镇青年一心想摆脱蓝领圈层。
数据显示，95 后新蓝领平均每 3.4 个月换一次工作，20 岁以下新蓝领中有 18.3% 表示 3 个月内就会换工作，20 岁及以上这一比例是 10.3%。工资、社保、假期等都是他们频繁换工作的原因。
调查显示，10 项基础福利待遇中，新蓝领拥有最多的是加班费，占 45.9%；仅有 30.2% 的新蓝领享受基础社保待遇，超半数白领有双休，典型蓝领中这一比例为 15%，新蓝领仅 13%。
公开资料显示，国内劳动人口达 9 亿，新蓝领 1.2 亿人与 2.88 亿农民工、约 1 亿制造业蓝领和 8000 万建筑业蓝领共同构成城市中庞大的打工群体，是白领群体的两倍。但与不断壮大的白领群体相比，“技术蓝领”人才仍短缺，2020 年中国高技能人才占就业总人口仅 26%。
张庆有一儿一女，夫妻俩为了孩子“改变”命运，即便在农村，也让儿子学美术，女儿学舞蹈。“我没机会了，但他们有。”从潍坊回来，张庆给孩子们带了礼物，小儿子年前在幼儿园书法比赛中获奖。
很多人并不认命。张庆有个 95 年出生的堂哥，在家乡附近钢铁厂上班，前年参加成人高考，“起码得有大专文凭，不然不好升职。”据悉，在十八线小县城的工厂，升职加薪也需文凭，2021 年成人高考，仅山东一个地市就有 25108 人报名。
TMI 腾讯营销洞察数据显示，小镇青年每年在自己学习和教育上花费 3000 元以上，对子女教育更重视，每年花费超 24000 元。为实现自我增值，一切付出似乎都值得，学习成了他们唯一的救赎。
开挖掘机不如做网红
张庆的妻子在附近集市摆摊卖水果蔬菜补贴家用，夫妻俩计划在新买的小区开一家水果店。“挖掘机行业工程款太难要了！在这行，欠钱的才是大爷。”他调侃道。
随着恒大等巨头暴雷，工头跑路让挖掘机个体户人心惶惶。而开店成了张庆的计划之一，在下沉市场，开店、直播、当网红已成为小镇青年新的职业规划，强势取代了上一代的挖掘机、汽修及厨师。
这种职业变迁与小镇青年所处大环境有关。近年来，五环外与五环内在物质和信息上差距缩小，互联网拉近了两者距离，小镇青年的自我认知和意识已与上一代不同。
当农村与一二线城市模式趋同，小镇青年对生活的追求也在升级，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当网红似乎比开挖掘机更有吸引力，尽管在外人看来，这种理念本质变化不大。
更关键的是，张庆所在的临沂曾诞生过快手带货破亿主播和前顶流“拉面哥”。去年 3 月，临沂费县的拉面哥意外走红，无数镜头蜂拥而至。
从张庆家到费县开车只需一小时，他虽没亲眼目睹那场乡村直播秀，但身边想成为下一个“拉面哥”的人不少。毕竟身处困境的人众多，大家都期待好运降临。
“说不定以后临沂会火一个挖机哥！”张庆开玩笑地指着自己。他也玩短视频，朋友圈一天能发三四条动态，内容从施工日常到酒吧蹦迪。
在这座三线城市，渴望成为“拉面哥”的人众多。公开资料显示，临沂快手注册用户一度达 853 万人，位居全国地级市第一，活跃用户 600 多万户，平均日活 350 万人次，2019 年临沂电商直播交易额超百亿，专职主播人数超 2 万人。
另外，企查查数据显示，2020 年 1 月至 10 月，山东直播相关企业注册达 2701 家，其中临沂 361 家，占比 13.4%；2020 年初，临沂电商直播相关企业新注册量约 89 家，占山东的三分之一。
奇怪的是，作为国内前十的人口大市，临沂却从未诞生过头部出圈网红主播。东北头部网红集体沉寂后，这不仅是临沂的问题，已成为整个北方网红经济的难题。似乎网红经济和当前经济发展趋势一样，开始逐渐向南方的珠三角与长三角集中。
所以，“挖机哥”这种网红何时能出现，无人能知。
农村的碎石碾压声持续了几十年，尘埃弥漫。在三十米凌空斩断的传送塔旁，倒下的不仅有废墟，还有小镇青年残存的真实感。有趣的是，挖掘机的神话仍在延续，马里将中国挖掘机广告印在入境卡上，卢旺达小哥因开挖掘机获姑娘青睐，坊间传言开挖掘机能娶酋长女儿。
真真假假，相互交织，但其实际出发点却同样令人悲哀。
